侏儒蓝侬梦见死去的哑巴拖着血淋淋的半截身子,怒气冲冲地扼住他的脖子,嘴里呜哩哇啦乱吼乱叫,哑巴的眼珠子没了,两个眼眶黑洞洞的冒着寒气。侏儒在恐惧中惊醒,浑身汗津津的。
距案发时已过去半个月,哑巴的半截尸体再也受不了不断冒出的蛆虫的骚扰,他咒骂着,从墙缝中挣脱出来,决定自己爬到安息园墓地去,如果等到只剩一堆白骨,他就再也不可能离开这里,只需两步路,所有的骨头零件就会散落一地。安息园是埃拉城郊的一块墓地,普通民众与非自然死亡的贵族都在那里安息,哑巴要在那里埋葬自己。
冰凉的月光照着冷冷清清的埃拉广场,半具愤怒的尸体穿过广场向墓地前进,蜗牛般留下一行黏糊糊的腐烂发臭的痕迹。尸体没有腿脚,他白骨裸露的腰被用作屁股支撑身体,磨破了的手掌像船桨一样划着。
月光下,依稀能望见埃拉城远郊的丛林和起伏的山麓。眺望远方,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山峦巨人般与埃拉城遥遥相望。在那最高的山崖上,矗立着一座古老的城堡,城堡地势险要,城墙固若金汤。尽管金碧辉煌的宫廷内有成群的宫女和太监伺候,餐桌上永远不缺美味珍馐,上等的锦缎被从遥远的东方源源不断地送来,宫殿里十八岁的东方王子却很少有笑容,他英俊的脸如同精致细腻的景德镇瓷器,冰冷而迷人,跟这座宫殿一样拒人千里之外。这里的太监宫女绝大部分不曾走出山谷,就连王子本人,也被一条铁打的规则束缚着:不得跨出山谷,不得与外界有染。
可谁能阻拦一颗年轻的轻动荡不安的心呢,王子常常在夜里偷偷骑马下山,越过山谷,穿过丛林,溜进埃拉城。今晚亦是如此。
对于通向埃拉城的路,明澈并不陌生,十年来,他在无数个夜晚出现在城门口,通过城墙的一扇暗门进入城内。这扇门给夜行人行了方便,对明澈更是意义非凡。他只需要在一条系着绳子的篮子里放一枚钱币,篮子被城墙上的守门人提上去,小门便被打开了。进城后,明澈避开人数少得可怜的巡逻队,便能穿行在空无一人的街巷。
此时的埃拉城郊外,哑巴的半具尸体爬呀爬,手掌磨得露出了白骨,沿路遗落臭烘烘的烂肉和蠕动的蛆虫。委屈恼怒的尸体呜哩哇啦诅咒着,一路走走停停爬了很久,终于爬到了墓地。他累极了,随便找了个坑勉强躺进去,然后用坑边的浮土、枯叶和杂草把自己胡乱埋葬了事。但有件事彻底难住了哑巴:当他用左手埋掉右手,左手就不得不裸露在外;而他用右手把左手埋掉时,右手又得露在外面。如此反复,哑巴终于失去了耐心,他狂躁地坐起来,白骨裸露的双手捶打着胸口,嘴里发出的愤怒的吼叫。
“啊哈哈哈……”一串毛骨悚然的笑声从墓地里传来,一道白色的鬼影飘荡在墓地上空,在哑巴的墓坑上停住了,他“叽里咕噜”地念着安魂诗,俯下身轻轻拂过哑巴的额头。尸体乖乖地在坑里躺下来,安静地闭上了没有眼珠的眼睛,像婴儿似的安然沉入永恒的梦境。
“过来搭把手。”鬼影说。
骑马途径安息园墓地的明澈看到了这诡异的一幕,他扬起鞭子催促马儿离开,马却着了魔一般,打着响鼻尥着蹶子,半步也挪不动。明澈扭过头,看到白色鬼影飘荡在他背后,他的手已经抓紧了剑柄,剑却无论如何也抽不出来,仿佛在剑鞘里生了根。白色鬼影冷笑着盯着明澈,嘴里念念有词。明澈迷迷糊糊地翻身下马,跟随鬼影走向墓地,白色鬼影飘飘悠悠,明澈跟在后面踉踉跄跄。他们俩来到哑巴埋葬自己的地方,明澈在墓坑前蹲下来,双手捧起泥土抛向没有裹尸布的哑巴,厚实的泥土温暖了哑巴的尸体,哑巴彻底沉入死的怀抱。
从噩梦中惊醒的侏儒蓝侬再也无法入眠,他心情忐忑地提着灯笼去埃拉广场。当他心怀鬼胎来到母子楼前,发现尸体不翼而飞,不禁大吃一惊。他顺着尸体爬行时留下的腐肉和蛆虫,一路找到了安息园墓地,恰巧看到一道白色鬼影在墓园里飘荡。侏儒眼前立刻浮现城里的悬赏布告,他从未放过任何发财的机会,于是悄然离开墓地,激动地直奔法官桑德罗的官邸。
法官桑德罗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他突然紧张起来,预感埃拉城又有人被杀了,不祥的念头霎时令他如坐针毡。哑巴一案到现在还未告破,眼看着尸体腐烂发臭,宗教审判官亚德里安却不允许尸体下葬,理由是若抓不住凶手就下葬,会给埃拉城带来噩运。人们抱怨法官桑德罗无能,扬言再不破案就让他滚回家去。侏儒大半夜带来的消息令法官桑德罗欣喜若狂,他突然觉得乌云散尽神清气爽,激动得想扇自己一耳光证明不是在做梦。他弯下腰抱住侏儒猛亲了一口,赶紧联络治安长官安东尼奥和格纳骑士,于是,十个睡眼惺忪的骑兵打着哈欠集结起来,松松散散地向墓地进发。
晨光熹微,教堂的钟声唤醒了沉睡中的城市,人们从高高低低的房屋里走出来,洪水般倾泻入大街小巷,繁忙的一天便开始了。
中世纪的埃拉城街道狭窄,整天挤满了人、狗、马和猪,城里分布着教堂、修道院、商铺、手工作坊和住宅区。街边酒铺出售廉价的麦芽酒,狭窄的街道两旁摆满了各色的食摊。在这里能看到稀奇古怪的食物,如野鸭等水鸟肉,有人诡辩说吃带蹼的水鸟肉是不会引起xing欲的,斋戒日吃它也不违反戒律。兔子胚胎也买得到,因为还有一种辩解认为未完全长成的兔子胚胎不是肉,就连一些修道院也饲养兔子,以供斋戒时改善教士们的伙食。这里还出售众多应对教会斋戒的食品,如模仿火腿培根,塞满鱼籽的鸡蛋壳……总之,为了吃得好又能应付教会繁多的斋戒日,人们也算是挖空心思,想尽了办法。
一位面庞丰润的东方妇人穿过人群,她身旁的妙龄少女吸引了无数倾慕的眼睛。少女娇美的容颜在薄纱下若隐若现,乌黑发亮的辫子上零星点缀着几朵雪白的茉莉花,她身姿窈窕,裙袂飘飘,宛若仙子降临凡尘。这是埃拉公国财政大臣夏念祖的夫人宁氏和她芳龄15岁的女儿夏绿凝,陪伴母女俩的还有胖墩墩的一走三颤的奶妈和年轻的女仆西尔维娅。
夏念祖祖籍中国杭州,祖上跟随列班·扫马到过巴格达,最终定居埃拉城。最初,夏念祖只做生意,享誉世界的中国丝绸、茶叶、景德镇瓷器被他几经辗转,送往罗马、米兰、威尼斯、佛罗伦萨等地,为他赢得巨额财富;他还带领羊毛商人和布料商人为埃拉城创造大量财富,这也令他一跃成为埃拉公国的财政大臣。
此时此刻,埃拉城的名门望族之后兰贝托正好也要去做弥撒,他彬彬有礼地问候夏家母女,并陪同她们一起走向玛丽亚大教堂。兰贝托时年二十一岁,一头金色的卷发,皮肤白皙面容清秀,很讨女孩子喜欢。熟识的人都了解,年轻人处境尴尬,父亲债台高筑后一命呜呼,给他留下一大堆债主和永远还不完的债务。年纪轻轻便看尽世态炎凉,兰贝托难免少年老成,他常开玩笑说,最怕他死去的人不是他母亲,而是债主,他们每周在教堂做弥撒时,绝不会忘了祈求上帝保佑兰贝托好好活着,至少活到还完钱为止。这位年轻人无数次幻想罗马教皇再次发动十字军东征,渴望拿耶路撒冷或拜占庭的金银珠宝喂肥自己羞涩的腰包,但现实往往叫他失望。
他们顺着狭长的街巷来到视野开阔的埃拉广场,那里已经聚集了一群看热闹的民众。宁氏快速穿过人群,跟在母亲身后的夏绿凝无意间朝着尖顶塔下的铁笼瞥了一眼,竟身不由己地停住了脚步。
笼子里关着一个东方美男子,他的装束异常独特:头顶乌黑的发髻配着白玉发簪,白色锦缎长袍绣着腾飞的龙纹,腰间系着镶金佩玉腰带,足蹬漆黑的靴子,恍若灿烂星河中耀眼的一颗星,令围着他的人群愈发显得粗鄙猥琐。美男子浓黑如墨的剑眉微微皱着,清秀俊美的脸显露出一丝疲倦,他朱唇紧闭,表情冷漠,警觉地面对周围的陌生人。
“这人很特别。”夏绿凝默默地想,目光无法从美男子脸上挪开,她发现他也有一样的黑头发、黑眼睛,莫名地对他产生了一种亲切感。
宁氏想叫回夏绿凝,但是当她看到铁笼里的人的样貌和装束时,也愣住了。
“埃拉城的好市民们,昨天夜里我们在墓地里抓住了杀死哑巴的凶手,他,就是母子楼惨案的制造者!”法官桑德罗精神焕发,完全看不出熬夜的疲劳,他的腰间悬挂着一把镶嵌着宝石的价值连城的剑,看起来是新缴获的战利品。
“骗子!抓不住恶狼就拿羔羊来顶替!”人群中有人唏嘘摇头。
“法官桑德罗滚回家去!老婆在家等你呐!”谩骂声一片。
“瞧瞧这个东方人,满身贵族气,跟我们这帮穷光蛋可不是一伙的,犯不着为他得罪法官大人。”
“叫证人出来!”法官桑德罗得意洋洋地一挥手。
杂货店老板蓝侬在大家的呼喊中走到铁笼前,人群不禁哗然,甚至有人大骂:“又是个骗子!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把他赶下去!我看他想拿赏金想疯了吧!”
侏儒蓝侬为人极其刻薄,长得也怪,脸部塌陷,凸显出又大又圆的酒糟鼻,鼻翼两边的法令纹如刀削斧砍,几乎使他破了相,短下巴上的红色大胡子乱糟糟的,鸟儿都可以在里面做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