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皇帝亲征,率周勃、樊哙、郦商、夏侯婴、卢绾、灌婴、陈豨等将进入赵地击燕。结果自不用说,一个张敖便能打得燕军招架不住,汉军的这些位虎狼之将哪个是臧荼能过过招的?燕军易下大败。
臧荼七月起兵,九月被擒国灭。
燕地不可一日无主,高皇帝即立太尉卢绾为燕王。卢绾是刘邦最为亲信人员之一,两人是同乡同里,同年同月同日生,自小交好,交往极密,彼此信任。
九月,高皇帝一行南返到了洛阳。项羽旧部陈公利几反,被汉军顺手灭了。利几在西楚时,被项羽封为陈公,驻陈地监视吕青部、抗衡吕泽军。项羽死后,利几降汉,功比吕青,被封侯。
利已怎么反的?实际上也不是大事。汉皇刘邦到了洛阳,召见项羽旧部,吕青等人都来,利已不敢去,就这么个事。皇帝有诏而不执行,定性谋逆没错,被诛杀。
十月,又有人密报:楚王韩信谋反!
利几反是“黑天鹅”事件,韩信反是“灰犀牛”,真是怕啥来啥。韩信为什么谋反、有哪些反迹、谁告发的,统统没有确切记载,只有一句“人有上书告楚王韩信反”。上书说了什么,他人一概不知。后面韩王信、代相陈豨、赵王张敖、淮南王黥布等谋反的缘由、起因、经过等,都有详细记载。反观韩信这次谋反,确实很是蹊跷。
不管你信与不信,反正高皇帝刘邦信了,血压瞬间飚升。他有强烈的危机意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高皇帝分别召来樊哙等将军个别计议,问:如果韩信谋反,我们当如何处置。
诸将不明就里,以为皇帝在考验自己,不假思索慷慨陈词、拍胸脯表态:如果楚王韩信反,请陛下立刻下旨,发兵攻灭楚地。我等定身先士卒、万死不辞。或者说:韩信若反,以陛下之英名、汉军之威武,定当擒杀这小兔崽子,等等。
高皇帝听完,沉默不语。
择日,又单独召见陈平,问了同样的问题,若韩信反,我当如何处置。
陈平跪辞,说道:陛下,这问题事关重大,臣不敢发表意见。反就是反,不反就是不反,不能假设。
陈平不知道密报的事,他也没听到过韩信谋反的风声、没看出任何迹象。如果顺着皇帝的话讨论下去,可能就成了搬弄事非、挑拨关系,于已于国于他人都是大祸事。
高皇帝说:有人向我密报,韩信有不臣动象。我已与樊哙等诸将私下沟通过,你但说无妨。
陈平问:诸将是何意见。
高皇帝将诸将意见如实告诉了陈平。
陈平这才放下心来,看来皇帝不是在试探自己,不是无端猜忌,而是严肃地征求自己意见。既然樊哙等人有言在先,自己说说看法倒也无妨。
陈平试探问:有人上书说韩信反,此事还有其他人知晓否?
高皇帝说:尚无他人知晓。
陈平心中已猜测了个七八分,看破不说破,才是智者。
陈平问:陛下亲自率军攻战韩信,能胜否?
高皇帝说:不能。
陈平又问:若陛下派将军与韩信战,谁能胜任?
高皇帝说:无人能匹敌韩信。
陈平说:论兵,陛下精兵不如韩信;论将,无人能敌韩信。如果发兵攻韩信,必败无疑。
高皇帝问:那该如何做?
陈平明白了皇帝的意图。思考一番,建议说:古有天子巡狩的传统,陛下可伪游云梦,于陈地约会诸侯。陈地是楚国的西界。韩信得知陛下到了陈地,必会于边境迎侯,陛下趁此时机将其擒获。如此以来,不必大动刀兵,只需动用一力士而已。陈平觉得,这是上上计,唯此计方可保全韩信性命,也可免除楚地百姓涂炭之苦。
高皇帝点头称是,依计而行。长安发使告诸侯:“皇帝将南游云梦”,请诸侯相会于陈地。
韩信是否欲谋反?从事后情况看,应该没有。但韩信在楚国的举动却让高皇帝感到不安。
首先,韩信的楚国军力过于强大。汉皇帝在长安罢兵遣卒归乡,而韩信却在楚地时时练兵备战。每次韩信巡行县邑,都盛兵跟随,以耀军威。如果说战后楚地未完全安定,有必要加强安保,这点大家能理解,但没必要高调到路人侧目的地步,也没必要将兵力扩大到超过汉中央,这点最让人不放心。
其次,他收留通缉犯。楚、汉战争结束,有一批项羽的高级将领潜逃在外,被汉通缉,钟离眜就是其中之一。钟离与韩信私交不错,便来投靠,韩信将其藏了起来。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汉中央命楚地缉捕钟离,韩信不承认,不交人。这叫包藏私心、抗旨不遵。密报韩信谋反,也可能因此而起。
高皇帝准备停当,起驾前往陈地。
韩信接到信息,处于矛盾之中。按规矩礼制,他应该郊迎天子于陈地边境,但轻车简从见了皇帝,如果被皇帝找个理由抓起来怎么办?要么像在楚地巡行县邑那样,率军跟随前往郊迎?
这万万不可!如此以来是盛兵威慑圣驾,是谋逆大罪、必死无疑。韩信犹豫不定,乱了主张。
韩信的担心不无道理。汉皇帝高深莫测,出招常常出人意料。楚、汉相持荥阳,韩信陈兵修武,刘邦单车渡河进入殷地,直入韩信大帐夺走符印。韩信尚在床上睡着觉,就被刘邦夺去了兵权,这手段他万万想不到。垓下败楚,还军定陶,韩信尚未坐稳,刘邦再次驰入韩信大营,夺去印信,迁齐王为楚王。两次被夺兵权,教训历历在目,让人刻骨不忘。这次郊迎拜谒,不能带甲士,随行官员都受限制,等于是赤手空拳。如果皇帝要杀他,他韩信就是案板上的鱼肉,没有任何反抗之力。所以韩信不是杞人忧天,他实在是看不透刘邦,不知道刘邦到底有招没招,又是什么招数、哪个套路。
部下有人谏言:汉皇陛下痛恨钟离眜,大王何不斩杀钟离,携其首级谒献皇帝。皇帝必喜,大王必平安无忧。这是让韩信纳投名状、显示忠心。
生死关头,只有牺牲朋友了。韩信约见钟离,告他:我有苦衷,不得不借兄长人头一用。
被朋友出卖,钟离愤怒咆哮:汉皇帝之所以不发兵击楚,是因为有我钟离眜在楚地。今天你杀我献媚,明日你必亡!你不讲道义,你不厚道,你这个小人……
骂归骂,死还是得死,钟离愤而自杀。
韩信带着钟离首级,盛装前往陈地迎接高皇帝。见面,跪拜高皇帝。话尚未多说,已被汉勇士反接捆绑投入槛车之中。
刚还贵为楚王,转眼成为囚徒。韩信大梦初醒,内心大不服,向皇帝申辩、质问。冲高皇帝喊:故人所言不假,果然是狡兔死走狗烹。
高皇帝说:有人告你谋反!是诬是清,自会分明。
武士押解韩信返回。一边走一边调查,结果谋反罪名未坐实。行至洛阳,赦免了韩信,另封为淮阴侯。
从此,韩信告别楚地,常居长安,失去了根基。
从楚王到淮阴侯变化是巨大的。原来有九十余县的封地,现在只有一个淮阴县的食邑;原来可发展封国的武装力量,现在只能管管府里的苍头家奴;原来是封国之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现在是人臣,只能和樊哙、灌婴等人同朝同列。身份落差巨大,让韩信的思想和角色都难短期转变。从此怨望不休,称病不朝,羞于和周勃、灌婴等人站在一起为人臣子。
韩信由此成了一个怨妇式的人,常常唉声叹气,牢骚不断。蒯通曾经劝谏之言回响于脑海: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窃为足下危之”。兔死狗烹啊、兔死狗烹啊……。
韩信冤不冤?客观而论,确实有点冤。高皇帝以诈谋擒韩信,削王为侯,的确有点对不住韩信。看似有点不厚道,实则凡事有因果。如果非得从道德操行角度去评说,那么楚汉相持荥阳,韩信灭齐后不率军来助,而趁机抬高价码要当齐王,这怎么算?楚汉战于固陵,韩信不按期率军会战,而趁危讨价还价要地盘,又该如何说?南昌亭长在他韩信穷厄之时养他数月,他发达之日,给亭长数百钱,骂亭长是小人,这难道不是妥妥的斗米养仇么?钟离眜落难投他,他为一已之私,杀钟离以媚上,实实在在的卖友求荣,这又该怎么论?
做人应坚守道义,不能用市井之徒的作派为己谋利,而用君子的标准去约束他人。韩信的做派岂不谬乎!
而高帝由此长出了一口气,他最头疼的一个问题终于解决,是时候该构建大汉的政治新格局了。
而高皇帝又陷入了一个思维悖论之中。有能力的他不放心,没能力的却不能安天下,如何是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