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源澄看到了老人的心神不稳，魂魄动荡，像是魂魄想要挣脱的束缚一般，左摇由曳。他不知道老仆还能活多久，也许还能在床上躺一段时间，也许今夜就会放下所有的牵挂，就此离去。但李源澄知道，如果今天老仆再喝不到那口烧心窝子的土烧，也许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喝到了。

书房内，老仆唏嘘不已，伸手抚摸着那对龙形镇纸，老仆知道这对镇纸是李洛龙亲手雕刻的，当时为了雕刻这对镇纸，一老一少两人去了东边的那座崖头高麓，费了半天劲才砍下那颗老枣树的根。

而后他轻轻拿起那对镇纸，将一页白纸压下，思索良久，依旧无从下笔。

老人读书识字不多，只是最近才开始临时抱佛脚，有些话藏在心底，却很难付诸笔端。就像是很多话，当你亲口说出来时，会让人感同身受，可若是写在纸张上，就会有些变味了。

老人迟迟没有下笔，他想了很多很多，从婴儿襁褓，到离去身形。

最后，他只在纸上写下一句话，便离开了书房。

总有一别，勿念，也莫回头。

老仆走出书房时，李源澄已经在书房外等待许久了，天际的灿金余晖已经收拢、潜藏。夜色缓缓落下，如牧师为死者盖下的黑色幕布般，宣告着一个生命的告别，当幕布完全落下时，便是一个生命最郑重的告别仪式。

李源澄恭敬的站在书房门前，一手拎着泥坛老烧酒，一手拿着一盏酒碗。坛上的新泥还未来的及剥除掉，深红色的坛封上蘸满了湿润的泥土，炽烈的酒香从坛封逸出，向着四面八方飘然。

李源澄满脸泪水，忍住心头悲恸酸楚，晃了晃酒坛，哽咽说道：“糟老头子，喝口酒？”

不等老人答话，李源澄又郑色道：“我替龙儿敬你一次！”

老人看了看酒坛，又看了看远方，点点头，慈祥笑着，“喝点。”

李源澄倒满一碗酒，当酒水满溢之时，他仍是倒酒。似乎是想将满满一坛的酒水全部倒入一盏小酒碗中一般。当坛中酒水倒空时，李源澄丢下手中裹着松软泥土的酒坛，酒坛跌落、碎满地。

李源澄用力所有力气，深深吸了一口气，跪在老人面前，双手将酒碗奉上，“老爷子，走好。龙儿会回来看你的。”

老人面目端重祥和，平静的接过酒碗。他总是这么平静，一生都是这么平静，平静地为李家服侍了一辈子，平静的看着李源澄长大，又平静的看着李洛龙长大，平静的坐在门槛上等着游子归故里，最后连走，都是那么平静。

总有些人，会带着遗憾离开人世，请原谅那些人的不辞而别，虽然他走了，但是他会一直会在遥远的地方看着你，担心着你，庇佑着你，当他决定走入你生命中的那一刻时，他就从未离开过，也不愿离开。

书房门前，他依旧端着酒碗，他看向远方，他轻轻默念，他还在笑，他更是在等！

最后，他还是喝下了这碗酒。小口的喝着，一碗最为劣质的土烧酒，仿佛被他喝出了稀世珍酿一般，也许他从来就没有喝过这么珍美的酒水。

他喝完了手中的酒，依旧将酒碗捧在手中，然后他便极尽所能的看向远方，然后他的双眼一点一点变得空洞腐朽，但他依旧看向远方，不敢眨眼，直到最后已经不能再眨眼。

这是一个守望者的姿态！

李源澄长跪不起，他没有去拂下那双依旧眺望远方的空洞双眼。老人只是对这个世界告别了，但他没有对他心中的那个少爷告别。

他会一直都在的。

夜色浓重，整个李府被一片夜色包裹着，李源澄就这么跪着。

他要替李府送别这个老人。

他要替李洛龙送别这个老人。

一处荒郊野岭中，一堆篝火熊熊燃烧，翻腾的烈焰像是一头远古凶兽的咆哮，鲜嫩的松柏枝条噼啪作响。

说书先生曾经在他的故事里说过，松柏是吉祥之树，寻常人家会将松柏种植在坟墓两侧作为守墓大将。

松柏春不荣华冬不枯，且树荫旺盛如华盖，可庇佑子孙。

在夜幕降临时分，一直赶路的李洛龙突然觉得心神不宁，像是心中一个最重要的东西突然就消失了，再也无处去寻觅。

少年郎坐在篝火旁，李歆玉心情也很低落，蹲在篝火前，用松柏枝不停地拨弄着篝火。

这个向南游历的少年郎突然想喝酒了，那种一经浮现就无法制止的念头在心头肆意的蔓延。但他身边没有酒，然后他从身边拿起一个水壶，小口小口的喝着，希望能够喝出些酒味出来。可水就是水，任凭怎么喝，它依旧是水。少年郎突然想回家了，家里肯定会有人为他留着酒的。

实在是喝不出酒味的少年丢下水壶，挪了挪身子，坐南朝北。

少年就这么坐着，身前的篝火一直没有停熄过，像是一盏指路的灯。

后半夜，一袭青色光华席卷而出，少女青葱蹲在篝火旁，看着火光中少年有些跳动的脸颊，她心情也跟着差了起来，她从来没有见过少年如此伤心，在那次九死一生的战斗中，少年也是担忧的叮嘱他要保护女孩儿。可是此时的少年仿佛被悲伤吞噬了，他身旁四周都是悲伤的海洋。

少女有些不忍，蹲在少年郎身边，轻轻抚摸着他的眼角，“如果你想回去，我可以帮你。”

少年的泪水突然就决堤了，肆意流淌，“我想喝酒。”

少女点点头，身形蓦然消失，不多时，少女拎来两坛烧酒，两盏酒碗。

少女看着酒坛，想起了许多往事，铁血武夫一个个倒下，身首异处，血流成河，那些活下来的士卒武夫，那时也是只想喝酒。

少女看着眼前的少年，轻声说道：“当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开你的时候，你就不会这么伤心了。”

李洛龙抬头看了她一眼，眸子中依稀有火光闪动，没有说话，只是大口大口的喝酒，直到酩酊大醉。

一只飞蛾从李洛龙袖筒中飞掠而出，绕着火光，飞动的蛾影在地面上映出一大片黑影。

当这片黑影浮现时，像是有人来过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