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源澄走出书房,只是轻轻掩上书房门扉。自李洛龙走后,那个一生中都大字不识几斗的老仆常去书房翻阅书籍,起初老仆读起来很是艰涩,李源澄便教老仆识字读书,一字一词的解词析意。李源澄只是将书房门扉虚掩,他知道那个老仆随时都有可能来书房看书。
老仆多是读些游记笔扎,笔扎中的内容是历代文人、修士的游离见闻,每次老仆翻阅笔扎之时,总是忍不住感同身受,悲喜交加。
几乎一辈子都窝在龙阳城这处臭泥潭的老人没有多少见闻,只是年轻时那会儿,老酒街酒旗鼎盛之时,会有外人来往,老仆便在闲来无事时,拎着一小坛劣质土烧酒,蹲在街角处,听来来往往的过客描述着外面的凶险与缤纷。
李家这几代家主脾气都很好,从来不打骂下人,就算是一些事情做的差了些,也是笑着脸提点两句,所以老仆年轻时,最是得闲,也没想着成家立业,活得无拘无束,每天喝上一坛让人撕心裂肺的土烧,便是老仆当时最痛快的事。此时正坐在门槛上的苍老仆人年轻时那会儿最大的梦想就是每天能喝上一小坛一线喉。可是老仆现在即便是喝着最醇烈的一线喉,心里依旧不痛快。
老仆坐在门槛上,紧了紧破旧的布衣,目光从那扇敞开的大门向院内眺望,李府变了,虽然格局还是那么大,可是那些雕梁画栋都已经斑驳了,镶嵌在石板上的细碎石子也已经脱落剥离,窗棂上贴着的精美贴花也逐渐泛黄,微风吹拂在窗棂上时,古旧的窗棂吱吱作响。
老人记得,小少爷小的时候最喜欢抠那些镶嵌在石板上的细碎石子。抠下来之后,总爱向府中的下人炫耀。老人视线缓缓移动,看着那条细碎石子所剩许多的旧路,依稀看到一个孩童模样的影子蹲在石子路上,在那儿认真的抠出一枚石子,而后抬起灿烂的笑脸冲着他摇手,似乎是在炫耀手中精美的石子。
老人双眼模糊,但是苍老的面颊还是无声的笑了笑,同时伸出手,想要去接下那枚被孩童高举的石子。他知道这些都是幻觉,可是他不敢伸手去擦拭浑浊的双眼,他怕在他擦拭双眼的间隙,那个快乐炫耀手中精美石子的孩童就消失不见了。
有些时候,哪怕是幻觉,也能给人最踏实的慰藉。哪怕是幻觉,也能让人心满意足。
突然之间,那条石子路上的孩童突然消失了,眼前还是一片破败的光景,夕阳的余晖撒在石子路上,路两旁的花草就这么对着残阳绽放。
老仆这才擦了擦眼,许久之后,才万般无奈的说道:“老咯!”
老仆在打理李府祖祠时,曾亲眼看着香炉中的香炷一点一点的燃烧殆尽,香灰不断地从香炷上剥落,掉入炉中。
老仆能感觉到一些东西正在慢慢的向自己招手,就像香灰掉落那般不可阻挡。
可他依旧在咬牙坚持着,他想再拖一会儿,能多拖一会儿都是好的。
也不知道能不能拖到少爷归来,等到那个向他招手的孩童,也许那时候,孩童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了吧?
老人依旧没有收回视线,又紧了紧衣袍,这是个什么天,明明已经立夏了,可天还是这么冷。
李源澄站在石子路上,丢下手中的石子,然后犹豫了一下,又将石子捡了起来。说书先生说,他读书能读出生老病死,可是当他看向坐在门槛的老仆的时候,他宁愿自己这辈子也读不出生老病死。
李源澄脚步沉重,面色悲恸,不过却不露于色,走到老仆跟前,将手中的石子递给老仆,老仆一手拍打掉李源澄手中的石子。
李源澄坐了下来,说道:“陆先生说,我读书能读出生老病死,你的精气神还在,能活很久的。”
李源澄停顿了一下,沙哑嗓音骂道:“你就是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你不会死的!”
然后他转过头去,不敢看向老仆,说道:“你还在等着龙儿回来,是不是?”
老仆提了一口气,说道:“是啊。”
这个回答,不知是回答李源澄的上一句还是下一句。
两人沉默很久。
老仆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说道:“我去书房。”
李源澄身子一僵,心头犹如巨石凶猛砸下。老仆打算读书时,说读那些游记笔扎是想知道外面有哪些坏人,有哪些好人,他想知道少爷在外面会遇到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可是李源澄知道,这并不是全部,他之所以读书识字是老仆害怕自己等不到少爷的归来,老仆要为少爷留点什么,哪怕是几句话也是好的。
老仆起身后,身子摇摇晃晃的,像是一个醉酒汉那般艰难行走。
李源澄慌忙起身,小心翼翼的扶着老仆人,慢慢走在石子路上,像是陪着老人走过人生中的最后一程。
老仆走的极慢,似乎是知道走过这一遭后,便没有机会再走一次了。老仆紧紧的握住李源澄的手,笑着说道:“你可从来没有这样搀扶过老家主。”
李源澄眼眶湿红,有些哽咽,“今天你就是老家主。”
老仆点点头,又提口气说道:“你真是不争气,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你这一辈子,除了哭,什么都做不好!”
李源澄赶紧抹点眼泪,只是点头应是。
老人似乎觉得言语有些重了,叹了口气,“你其实也不差,书读的好,家主做的好,又是一个好父亲。”
老人苍老的声音拖的很长,“真的不差了。”
老人只是使劲的握着李源澄的手,叮嘱道:“等少爷回来了,可别只顾着自己高兴,记得告诉我一声。”
李源澄半晌没有答应下来。
老仆没有纠结,也许人死之后,再怎么通知自己也看不到了,也许人死之后,真的会有魂魄遗留,到时候就算李源澄不通知他,他也能看到少爷归来的身影。
老仆突然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李源澄,近乎祈求一般,“如果我死了,把我埋在荷池底下。”
李源澄心里猛然咯噔一声,从始至终两人都是心照不宣,绝口不提“死”字。可是当李源澄听到这个字后,心里还是震响了一下。书生沉默片刻,说道:“老家主是可以入祖祠的,你是李家的人!”
老仆楞了一下,他知道李家祖祠从来没有供奉过外姓,能够入祖祠的,都是李家嫡系血脉,即便是连李家婆媳都没有资格进入祖祠,更何况他一个姓吴的外姓?
老人沉默半晌,摇了摇头,“还是荷池吧。那些酒不能没人打理,不然少爷喝着会不对味的。”
两人走了很久才来到书房,在书房前,老人松开手,“去忙你的吧。”
李源澄匆匆离去,跑向后院荷池,那里埋着老人为李洛龙留下来的酒,除了后来老人花掉所有积蓄买的一线喉外,还有几坛老人年轻时最爱喝的泥坛老烧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