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听契爸的,人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汉威眨巴眼珠提醒我,契爸可是很老了,他巴巴说道:“要不,我给您剪一下头发,我娘头发长了时候,她都是叫我给剪的。剪好了,人年轻一点。”他认真拿出剪刀来,我已是无力再生气了,坐在椅子上,由着他摆弄。
“契仔,挑水烧饭烧水去,契爸的头发由我来剪。”阮氏琳使唤起汉威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契娘,我早上不是挑好水吗。我很快能给契爸剪好头发。”汉威瞄着我的脸庞,想从我皱纹探出他父亲的现在模样。
“剪好头发不是该洗澡了吗,大家洗次痛快的,吃顿好的,很快上路,路途艰辛,要有准备,你不是急着找你亲爹吗。去!”阮氏琳不由分说过来夺去汉威手里的剪刀。一大一小两个管家人,让我省心还是烦死?
或是他俩两天来管家有感觉,我试着问阮氏琳:“我们回南洋去,德彰家不能断了人,你在家中看着帮太婆料理丧事的契仔契孙,哪个合适留在看德彰家务?”
阮氏琳鼻孔哼了一声:“太婆看这头家实在不简单,地里的活计,家中事务,德彰家名声,哪样不得周全。费心费力,没有过人的本事,不一定弄得过来。你也看看,许多契仔契孙的年纪偌大,费力不讨好,谁愿意撑这头家。就算有谁想撑起这头家,你得想他是否称职。德彰家名声还在,要顾及乡亲的感受不容易。”这毛躁妹子几句话好像挺有道理。
我一下沉思起来。阮氏琳慢条斯理说道:“当然有个人是挺有资格当德彰家厝人的。”
我以为她私底下瞄到什么好人:“你说说看,什么样的人给认为当德彰家主人合适?”
“那就是我呀,你的准媳妇参军去了,这辈子你就不用再想了,凭着我在安南帮亲戚家忙农活,地里生计不用愁。家里事务我比太婆年轻多了,精力更旺,至于德彰家的名气,我慢慢能发展,不信,你再去走侨批一趟,再回潮汕地,乡亲会怎么夸我。试试不?”看我躲着毛刺闭上眼珠,阮氏琳有点得意:“你就好好考虑,当然,我想当德彰家主人也有条件的,首先,你得和我同房一月或是半月以上,等我感觉怀上了,我就乖乖在此地生个小批脚,当然我理所当然成为正房的厝人,起码乡亲是这么看的。就算生了孥子,我不用坐月子,背上小批脚马上下地忙活计。你也不用愁老爹会骂你,媳妇秧苗没了,地还不得种呀,冯家的种在哪都能长出好苗子来。”我给她剪刀卡住嘴巴,想出声怕划道口子。
阮氏琳慢悠悠说道:“你不要急着回我,你刚刚送完一批侨批,总得歇息几天,这几天里,咱就在潮汕地完美一回,我给你床上的温暖,安南的地不比潮汕地差,不论是讲收成还是温润,你只要播下种,保证明年今天,你就有个小批脚在手头端着,我给太婆磕头了,你不能赶我,你说的我就是一块狗皮膏药,没拔出你心头的脓包,你揭不下来。”
这妹子软硬不吃,非要占冯家一个名分,还是那句话:缺她不行,多她烦恼:“你说话总是不掂量时间和分量,太婆还没过头七,你就要鬼仔来投胎,战争年代,冤鬼特多,战场招来一个恶鬼,他能把你折腾得心神不宁,整天没觉睡。”
“太婆人称杨令婆化身,人走得不远,有她招魂,不定就招来杨六郎,杨宗保、杨文广或是杨家将哪位英魂投胎,他是当代冯子材也不定,算你同族家人。再说了,有我在,什么恶魔都你训成英雄,鬼神一念间。最怕是招来什么都不是的窝囊鬼,你使什么招都没用。”阮氏琳笃定说着。
一席话,令我刮目相看,这妹子长进得够快的,中土历史,民间传说,学得挺快,就算颠三倒四,总能说出花来,凭她饶舌的软剑,黑漆漆的锅底能刮出银白来:“你说的你是潮汕后代,潮汕习俗岂能不守,守孝期间不办红事,不做亏心事,不得嬉笑。”
“你怎么不说不能走远路,要时时刻刻陪在尊长身边。你带的活人砖里,许多还是单丁,还有双亲罹病,人却是毅然决然走上归国报效路,就算他们心中有故国,微薄之力就为复兴中国之行。在大义面前,人的什么要求都是小事。唯有国家才是民族大事。而我不能参加国军或是东江韩江的队伍抗日去,我就想生个孥子,培养成抗日战士。当然,你说的生个小批脚,专门为侨胞跑银信,这也是民生大事,也算抗日大事。我要这么做不对吗?兄台,时间不等人,现在正是时候。”我服了,就这趟侨批走下来,安南妹子东拉西扯的总能说到点子上。
“你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侨批还留了尾巴,你记得那给卖到闽西去的妹子吗?得给人一个回复,这样,这趟侨批才算完美。你记不记得太婆的契仔契孙里有无福建人?”
阮氏琳撇了嘴:“我数了一簸箕米,你硬是一粒都没倒进耳朵里,我就再不说啥了。你比我早来德彰家,和他们的接触比我长,反倒问我来?什么事吗。”
我气极:“我应对那些耆老名宿的迂腐都来不及,那些契仔契孙都是那女兵在打理,看你挺伶俐的,德彰家的自来熟,一进家就滚进人群里,还到处说是我南洋妇人,就这德彰家妇人吗,不能帮我分点忧吗?”
阮氏琳高兴了:“看我顺眼些是吧,认我德彰家人了?这么说,就不给我留在潮汕了?行,我跟在你身旁更是踏实,不会你急着找妇人给你生小批脚,胡乱找个我也不放心,还是我适合你。看你夸我份上,给你指点一下,”她嘴巴一努:“诶,门边就有一位,田潮蕙说:她是太婆最倚重的人,人住闽西和粤东交界,诏安人是也。”她重重点一下头。
一个小女孩款款跑到福建女人身边:“阿嫲,太婆白喜事料理完了,咱什么时候回咱家去?”
那妇人慈爱说道:“你跟那冯家伯头道个别,咱现在就走。”
我脑袋嗡一下大了:阿嫲的契女都是做阿嫲了,人家的面相和暖,脸色红润,如果初次见面,说是田潮蕙的阿姐,我能相信。叹一口气,中土人生生不息,不断生长着抵御东邪里手,能叫东洋人望流兴叹,可这人流里没有我二马人的一个脚印,实在惭愧。福建女人近前,软软的闽南腔潮汕话让人心境宁静:“二马阿兄,德彰家亲,太婆驾鹤西去,一派祥和瑞奇,我们各自心安,太婆是我家的活命撑柱人,此次被东洋兵祸害,着实让人心痛,太婆那一拐杖撇去,那是登天的锑呀,您就节哀顺变吧,愿她老人家洒一路福流,在天还是护佑一方安宁。好孙女,给太婆亲人磕一下,咱就告别了。”
“对不起,批脚批脚,有批就得走,我们批业也有几十年了,有我阿嫲最后一站,侨批就能不断伸延。阿嫲是个榜样,有她在,我们心安,忘了她老人家的顶天期限。忘了老神仙归天期许,总想着老神仙就像老母鸡抱窝那般,一代代的羽育下去。老神仙也有累着时候,如是这般告别了,太婆也是有福了。老爹不在,由我代行孝道,还有许多后辈人打幡摔钵,我记住了太婆德行,你们的大孝我想记住。临别之际,能不能说说你和我阿嫲的认识奇缘?”
“那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德彰之家广播善缘呀,说起初次遇见太婆,那是我嫁到夫家的第二年,我从龙岩嫁到诏安,夫家拉了一屁股债,农村里,嫁女好比卖女。丈夫是家中的天,一个好男人,急着把家中拉空的窟窿补上,没日没夜的劳作,除去家里杂用,年景不好,填补债务是慢了点,我又是有了身孕,老天没开眼,恰好这时,人背上长了个恶疮,那时家境最困难,他看到人家下南洋有了侨批,也想去试试自己的运气,就在此时,背上恶疮发作了,疼得死去活来,整天里哼哼的,吃也吃不下。一下子家中似乎要塌了,我回家去,想要回点彩礼救我夫君,我家两个兄弟拦住门口,不让我进去,说是嫁出姐妹泼出去的水,爹娘拦阻可也没用。谁叫我是出嫁的女子呀。那时,城镇农村里不时有吆喝卖膏药的,说能治无名肿毒,我把希望寄托在那一根木棍上裹一陀膏药,几次省下全家蒸煮的米,去换人家拿小刀片刮下那一点点药沫,贴到夫君的疮上,不见好转。家中实在没有能换钱的东西了,几亩薄田契约给丈夫密密实实藏了起来,我翻箱倒柜四处寻找,丈夫顾不上背上疼痛,过来推我一把,骂我:作死呀,是不是找田契,我死也不上医院,田地是庄稼人的根,卖了拿什么养家。我嘤嘤哭着,心一横,找了块破木板,写了卖身救夫,瞒住丈夫,跪在路旁举起牌子。那天心里又饿又急,一个趔趄,人倒在地上。记得我急促喘息,泪水蒙眼中,有人往我手里塞个馃子,也有人在我面前扔下几块铜板。有个老人拿了碗水过来,往我嘴边,细细声说:姑娘,你喝几口水,醒来咱商量着说。我朦胧说,阿叔,你是要买我吗?那老头哼哼两声:妹子,你先起来喝水吃下馃子,我几句话和你说:那老头不像是贪婪的人,一股子真诚的音调。
“我心里流进一股子暖流,起身看看老人,老人叹口气:要是死的人是我,倒也没什么,路上许多饿殍,不缺我一个。人总是要死的,我是活够了。可你这么年轻。他搭一下我的手腕:还有身孕,人是不能轻易卖的,还有肚子的孩子呢,肯定是遇见什么难事?那老头是个穷老汉,可说话暖心呀,我抽噎着把经过说给他听。他对我说能不能带他看看我丈夫。我看着眼前的老头,自己也是没法子了,就带着他到家来,我撩起丈夫的上衣把恶疮给老人看,老人一下脸色凝重,急急出得门来。我心里着急,你要看恶疮,看完了总得给个见地呢。丈夫醒了,恶声恶气说:你干什么呀,我快要死了,临死也不得安宁,你倒是卖个好人家,我也放心了。原来他知道我去卖身救夫事了,我给他跪下,斜眼一看,老头还没走。我急着打发人走后再给丈夫赔罪,我出门来,泪眼里老头不断摇头叹气,轻轻说:妹子,恶疮我看了,那是狼疮险恶。我也曾制作药膏,现在是福寿膏流行,福寿膏能挣大钱,一些药材反倒没人兴趣,特别是那稀奇用量少的药材来不了,也就配不上膏药。其实也简单,南海岛屿上出种金壳蝉,那是配制治狼疮膏药的药引子,有了它入药,加上清热解毒的如半边莲、绿豆粉、败火黄连加上蜂蜜、糯米给团住,药膏一抹上,以毒制毒,恶疮毒即可泻去。这是祖传的裤头方,可没特有主药就无法炮制。我腿脚不利索,无法给你找,你要是信我,到我家去,我给个图样,你自己找去。丈夫强忍疼痛,嘶咧嘴喊道:不要信他的,人心难测。我的家不能这样就塌了,我还是跟着老头去了,他给画了一个怪模样的六足长条屎壳郎模样,叫我赶紧回来,顾着丈夫。我就记住了虫子眼角下有两根长长的须子。回家来,丈夫已是等死的心态了。他摸摸我肚子说:还没摸到动静,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是我的种,我死了,孩子满月后,你找一个好人家嫁出去,家中几亩薄田给你陪嫁,新夫家养你和孩子再不会说什么,跟他说,这孩子不改姓。我地下会祝福你的。
“我放声大哭,抽噎着说:老头没要什么呀,就是发了善心,费了这么周折就给我一张图样,你就信他一回真诚吧。丈夫闭上眼睛不再理我。我抹去一把泪水说:我去按着样子找药引子,你可千万撑住,沿着海边我找金壳叫蝉去,不定哪个渔童玩家有收藏卖的,咱就买了,人家那是祖传秘方,不定对你有效。丈夫的眼神闪了一下光又是暗淡了:那是种有毒的虫子,谁还玩这个。行,你眼里有股子光亮,就没放弃自己的性命。我把他说活络了,人有生存希望就能换来毅力撑住。我把家剩余粮食做成干粮,再烧了锅开水,对丈夫说:我找药引子去,你好歹看着馃子和开水熬几天。他闷闷说道:要是找不到特质药,你还回不回来?我朝他喷了一下:你别急着死,我再怎么着也和你再见一次,要死咱一块死,一家子地下团圆去,孩子不能在这头受罪。我怀里揣上几块饼,往西沿着海岸线走,急急寻渔港码头,看见渔民打扮的人就掏出图样给他看,问人家见过这虫子没?许多人家忙乎生计,一挥手就赶我走。再一次拦住渔民老叔问,他说这不是郎中说的驱毒神虫吗,郎中要我帮他找,可我老了,浆和舵把不住了。听了这句话,我信心来了许多,还有人说起,起码证明老头没骗我。我想,坊间人说,潮汕地有古老渔港和新兴做买卖码头,能人很多,或是人家就有收藏也不定。我走了许多路,肚子的婴儿也抗议了,翻腾个不停。我使劲憋住泪水,给肚里孩子说情:阿妈要救你爸呢,你饿了累了给忍住,日后出了肚子,阿妈把你当嫩娘娘或是小王爷般供着。小妖精不听,使劲闹腾,我一急一累倒在路旁。德彰家人出现了,醒来时已是躺在太婆怀里。瞧着老人家的着急和爱怜的眼神,我喘息可说不出话来,只是双手摩挲肚子。太婆能懂,也是搭我一下手腕,嘴里哎呀一声,有了身孕还搏命出来,家里出了什么大事了?太婆人缘很好,刚好一驾牛车经过,她叫下牛车,叫车老板帮忙,把我扶上车,人靠在她怀里,叫牛车绕一点,送德彰家去。”
本来人要走,我给拉住聊起家事,她滔滔不绝说了许多,我听着都累,她还是精神饱满的,做阿嫲的人了还这么样,我暗暗羡慕:我都几乎活半辈子,小批脚没有,人家孙子都这么大了,我还没做阿嫲的人精气神。汉威也在旁边,给我俩沏了茶,阮氏琳也凑过来听她唠叨,小孙女已是自己跑院里玩去,我有点六神无主样子,心里招呼阿嫲:“你心里特别信任她吧,那你就给我一个昭示,女兵崽走了以后,是不是让她当德彰的家?”心中一祷念,眼前白光一闪,突然想起,在阿嫲的丧事上,最多人称呼请示,除去女兵崽就是人称莲姑的眼前人。
我急忙上前称呼道:“莲姐,失敬失敬。看我整天忙乎和面上人打交道,你和田潮蕙姐妹似的亲近,忽略了你,你说了许多,受教也多。要不,你歇下,我心里昭告阿嫲,老人家就给我想起你的尊称。看来你和我阿嫲交往很深,天色已晚,咱就明日再说?”
莲姑奇怪:“我也是想起太婆对我的好,许多往事就浮现眼前,不由自主的说了出来。人家说,太婆走不远,还在关照咱。你要问的事只有一句,可串起的事太多,就是一个主题,爱了人了,积了德了,天地总能有激励。田潮蕙是好女子,你是好男人,她参军去,或是娘娘安排,你阿嫲会让你再遇见一人的。你是好人,身边伴总不会缺的。”
我呐呐问道:“身边人咱现在不说她,就是德彰家得有个承接,我不能再中土逗留太久,得给老爹说去,老爹还在安南等着我,不知你有什么看法没有?”
莲姑手指对着自己脸庞:“直说了,德彰传承,你是说留下我?我是当阿嫲的人了。”
孙女来到阿嫲身边说:“阿嫲我肚子饿了。”
海滨广场人齐声说:“上人的问题越来越有趣,您肚子饿了,我们脑里饱了,回家消化明天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