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端详着连玉,缓缓道:“老衲观女施主的面相,为极罕见的日角堰月相。庭中骨起,日角插天,本帝王之相,然则,目形细长,真光动魄眼角尖翘,状如卧凰脸若朗月,龙睛凤目生焉眉略上竖,威严贵华现兮。相书有云:女子龙头凤目,必配君王!”
听了一番念念有词,连玉突然大笑不止,笑得咳嗽起来,弯下腰去。这个老和尚,故弄玄虚,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前一阵儿,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绝境,几欲置她于死地这会儿,又将她顶上高不可及的云端,引她想入非非,前后不过数日功夫,这老和尚的态度,怎么会有如冰河两重天?他究竟想做什么?他该是疯了,颠了,魔怔了。
见连玉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连忙朝连玉一稽首:“施主,天机不可泄露,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入耳即入心,不足为外人道也!”
连玉不以为然,带着几分讥讽,笑着说:“大师,这等荒诞不羁的话,亏您也能说出口?您就不怕,损了您的修行?我连玉就是敲锣打鼓,走乡串户,满云州城去吆喝,也得有人信我呀?”
那老和尚再稽首,看着连玉的脸,正色道:“女施主休得轻慢贫道,此乃天机。天机者,时也,命也,无人能挣脱!人生如弥天之大网,大网自天宇冉冉而落,人如地面啄食之鸟雀,你既不知大网何时而落,亦不知道它从何处而落,如此,神秘莫测,变幻无常,你岂可遁逃?”
连玉岂能相信,她心里兀自琢磨,这老和尚,神神道道的,他究竟是谁?他到底想作甚?她盯着老和尚的脸想瞧出点端倪来,她想何不试他一试:“老师傅,您呐,就是说得再天花乱坠,我身上,也刮不出一个子您的话,跟九天玄女的天书似的,恕我真的没法相信!”
刚说到这里,连玉停住了,突然一个激灵似的醒悟过来,下意识地拉了一下肩上的包袱,包袱依旧鼓鼓的,里面的书踏踏实实地蜷在里面安睡如婴,她暗想:“坏了,这老和尚眼锐如鹰,莫非,他知道我包袱里这套千金要方?故而,拿最好听的话来蛊惑我,好趁我心花怒放之时,顺便诳走我们家的祖传宝书?哼,我连玉,岂是如此好糊弄的?”
连玉的自信,不是没有理由的,却也不过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叫艰难时世逼出来的早熟罢了。从八、九岁开始,爹爹不得不变卖田产,老宅,与人交易时,爹爹身为一书生,不好意思跟人讨价还价,觉得有辱斯文,人见他似乎老实可欺,就开始糊弄,或量田亩时,故意少量几尺,或算账兑现时,或蓄意错算。
小小连玉在一旁掰着手指头,瞧出了不对劲,于是毛遂自荐地在一旁帮爹爹算账,算盘拨得啪啪响,锱铢必较,毫厘不爽。后来,云州人都知道,穷酸秀才连云开家,有个伶牙俐齿,心思机敏的“小鬼当家”。
老和尚听得连玉的语言如此刻薄,单是皱了皱眉头,却并不在意,也似乎并不恼,仍旧微笑着对连玉说:“日后,你自会明白。老衲不求此刻能点化女施主,老衲只想告诉女施主,纵使某天,你以为山穷水尽了,请再多等片刻,静待转机,细细思忖,不要轻掷生命,转角是路。
“转角是路?大师,明明是您,将我的路,一一堵死,却又来告诉我,转角是路?您不知道,前日来找您的那位老太太,就是我心仪的人的母亲,因为大师一句话,我们就被活活给拆散了。十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感情,却被您说的这个荒诞不羁的命格给毁了。现在,请大师您来告诉我,怎么个转角法?我该怎么做,才能改变命运?”
双目微睁:“遵照我给女施主看相时的嘱托去做,即可。”
连玉装作思忖的样子,忽然对说:“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当皇后,可是皇上在哪呢?他在京城里金碧辉煌的金銮殿的龙座上,享受着文武百官的叩拜我呢?我在哪里?我在咱这穷乡僻壤的小小巷子里,靠帮别人浆洗衣服度日,勉强才能养家糊口。您,这不是拿我开涮吗?”
说:“不然,运势,运势,时运至,则势不可挡!”
连玉决意再作弄他一下:“大师不是说我生克母,长克父,嫁克夫么?若他日果配君王,岂不是生生造孽?到那时,可不是我连玉一人披麻,而是举国服丧,万民悲恸。这万一,皇储未立,众王夺嫡,或者立了个不成器的,致使国祚衰颓,那连玉,岂不是十恶不赦?”
连玉只管逞口舌之快,却未曾注意到面色突变,汗珠子从他的额头渗出,沿着鼻梁缓缓流下。听到“国祚衰颓”、“千古罪人”时,更是闭紧双眼。
突然,“突,突”的几声,是手中掐断了手中的佛珠,那佛珠,如同获得自由的囚徒,趁牢狱将倾,四下溃逃,落到在佛堂大青石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又高高弹起,然后坠落,滚远,向那幽暗的角落,寻找藏身之所。
好久,才念了一声佛:“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女施主万万不可胡言乱语,倘若传出去,这可是人头落地的!”
连玉却发出恶作剧的“咯咯”笑声,她看着惶恐不安的,见他方才还红扑扑的脸忽然笼上一层绝望的死灰,忽然有一种寒彻之后的快意。像处心积虑的复仇后的满足,又像口不择言的顽劣孩童恶作剧后的促狭。
好多年了,她没有这样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了。她的人生,缩着,藏着,绷着,上帝给她这样一把烂牌,她只能老老实实地接着,走钢丝一般地谨慎地出牌,悬崖走壁一样,不能回转不能腾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