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的巷子有些冷清,商户们早早地关了门,脚步声也分外清晰。
突然,前面影影绰绰一个黑影在移动,连玉心突然一紧,这大过节的,莫非还有歹人?
她远远地站住,不敢抬脚,那身影却向自己快步走来,定睛一看,原来文雄哥哥。
“文雄哥,你怎么来了”连玉快步走到萧文雄面前,如同遇到了自己的守护神。
说也奇怪。只要萧文雄在身边,连玉就觉得心里暖哄哄的,象风雪之夜,蜷缩在温暖的城堡之中。
“怎么这么晚?你爹都急坏了!”连玉听出萧文雄话里的埋怨。
任由他用粗大骨节的手指轻轻地替她拂去头发和肩上的雪,萧文雄热乎乎的脸散着腾腾的热气,象一个小小的太阳。
像他爹,萧文雄个头非常魁梧,才十九岁,就已经高出连玉一个半头。
他有些粗糙的手,轻轻拂过她的鼻子,她抬头仰面看他,借着远远的灯笼的余光,他看到那张光洁的脸,小巧的鼻,比自己整整小一半的脸庞,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想将它捧手里,揣在怀里,暖在心窝里,她就像一只可以他放在胸口的小暖炉。
从前,文雄哥哥跟爹爹学习,稍大一点后文雄便回孙千总家帮他养马,他不想再念书了,他想的是有一天,跟着他舅舅一起厮杀疆场。
“姐,你怎么才回来?爹爹几次醒来,都喊饿呢!”弟弟连云开门,显然是等得焦心了。
“爹醒过来啦?”连玉听说几天滴水不沾的爹爹突然要吃饭,连忙将小竹篮放在地上,快速地走进爹爹的卧室。
连云凑近看到小竹篮,看到里面除了一块一寸厚的巴掌大肥油和几截才手指长的香肠,就赶紧跑到房里去质问连玉:“芋头呢?爹爹等着吃蒸芋头呢!”
连玉将汗津津的手掌往桌上一扣,20个铜板在桌上立成两摞。
她只字不提李游刚才的捉弄,故作轻松地说:“嗨,去晚了,菜市收摊了,就买了这些,明日再去!”
连玉说完又将连云拉到客厅里:“我昨天在隔壁孙大娘家浆洗了几家大户的衣服,一大早托孙大娘给人家送过去。晚些时候,孙大娘或许就拿回工钱。明日是除夕,姐再去集市称点肉,买条大鲤鱼,再买些豆腐、芹菜和饺子面,咱们也能欢欢喜喜过个年。”
“玉儿,云儿”大约听见他们的谈话,爹爹在床上用沙哑的声音喊他们。
两人赶紧停止了谈话快步走向爹爹的卧室。
“玉儿,你怎么又去帮人洗衣服?以后,绝不许再去!那岂是你干的活?若不是你祖父我连云开的女儿,怎会我这是前世造了哪门子孽哇”
爹爹耳朵到十分灵便,躺在床上,喘着粗气,叹息着。连玉听出那叱责之声里,有自责,也有疼爱。
“爹,没事的,我就是去帮孙大娘干点小活。孙大伯他们,一到年关就忙起来。做银器的可多了。积下了好多脏衣服,都是街坊,平时也没少帮衬咱家。我就是过去搭把手。”连玉见爹爹责问顺口扯了谎。
“爹,您好生躺着,外面雪下得可大了,爹可不能再着凉。我去给爹爹做吃的,一会儿就好。”
看见爹爹醒来,连玉心头的阴郁消散得无影无踪,赶紧转移不愉快的话题。
“晤,今天感觉好多了!也不怎的,忽然馋起芋头来了!我还是很小的时候吃的。六岁那年冬天,乳娘周妈从乡下探亲回来,背回来一大袋子芋头,自己蒸熟,瞒着太夫人也就是你祖母,塞到我嘴里,又软又滑,那股清香味,我至今记得可真香啊!”
连云开陷入了回忆,那时候,父亲连阔如,世袭定远候,在那可并排走十匹马的直通皇宫的御道边,有他们连氏的府邸,七进大宅院,高高挑起的飞檐,火红的灯笼挂在门口。
那时,他有两个乳母,四个小丫鬟伺候着,平日着实难得吃一口乡野小吃,后来,家道中落,连云开绝口不提吃芋头,似乎闻到芋头味就恶心。
“对不起爹。我明儿一早就去早市,他们晌午才关门歇业!”连玉听得爹爹这番话,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一口芋头,自己都没法满足爹爹。
连云开默默地躺着,两行温热的老泪从他的眼角缓缓地流出。
想着漱玉临终前的托付,想着这俩孩子打一出生,就没了娘,而自己这些年自己醉心科考,从未认真地照顾他们。
特别是连玉,从小就是穿邻居送来的旧袄子,旧绣鞋,可她,即使在外面受嘲笑,受委屈了,也咬着牙,宁可偷偷在房里抹眼泪也不告诉爹爹,这孩子,从小就好强。
想着,连云开陷入了恍惚,看见父亲向他招手,接着,祖父骑着高头大马来了,再接着,那一身绯色二品袍服的曾祖父,也向他快步走来待睁开眼睛,他们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快,快,快扶我下床!”连云开突然用几乎不容置喙的口吻,急促地对面前的一双儿女下命令。
连玉紧盯着父亲的脸,那张黄里泛着灰白的脸,如同老树逢春,突然恢复了勃勃生机,熠熠闪光。
她的心突然一紧,回光返照?莫非,父亲的生命大限到了?难怪,他忽然想吃那禁口了几十年的芋头。这芋头,是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点念想,他是借芋头对从前生命的一次检阅,检阅完了,他便要走了。
父亲单薄的身躯,如同皮影戏上的驴皮假人,轻轻一提,就被被连云和连玉提起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