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才过晌午,天就黑了。铅色的云越压越低,到黄昏,竟簌簌地下起雪珠子来。
盐粒状的雪珠子打在路旁颓败的芭蕉叶上,洒在自家的屋檐上,发出春蚕咀嚼桑叶般的沙沙响声。那雪越下越大,不一会儿,沙沙声竟听不见了,铅灰色的天空,扯絮似的,鹅毛大雪下个不止,不一会儿,天地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之中,万物皆寂,唯见那门口那清凉河如一条墨色的玉带,在风雪之中飘荡,竟衬出一种异样的安静祥和的气氛。
但,这仅仅是李游的感觉,他斜倚李胜记的门框上,迟迟不让打烊,爹爹外出讨账了,这照看店铺的重任,就落在他身上。像是在焦虑地等着什么,却又似乎漫无目的,只是目不转睛地地看着不远处静静矗立的状元桥。
突然,一个红色的熟悉身影闯入他的视线。李游的心仿佛被针扎了一下,突然一阵悸动,那是崇华巷的孙千总的租户云州城远近闻名的落魄秀才连云开的女儿。但见她一身旧梅红短袄,行走在薄薄的雪地里,仿佛白绢上绣着一朵怒放的梅。她快步向前走着,如同沉沉暮色跳动着一簇明亮的火焰,给这冰天雪地增添了几分暖意。
这么冷的天,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在风雪之中走得瑟瑟,还是让人心生怜悯的。李游想着自己的那个促狭的计划,不免有些退缩了,他迟疑了,看着这样一个无辜的姑娘,究竟还要不要实施它?但,紧接着,内心有一个声音,李游,做你想做的,没错,想做立刻就去做!没有父亲天天盯着,这段时日,他也仿佛从囚笼里暂时也解放出来。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如今,他就是少东家,就是主人,做自己想做的。男人嘛,做事有男人的范儿,万不可作妇人之仁。
没错,那个雪地里的红衣姑娘就是连玉,她刚从集市上回来挎着小竹篮匆匆走向状元桥,霰雪迎面打着她冻得通红的脸,仿佛有谁用看不见的手拿砂纸在狠狠地磨着她的两颊。大约是因为冷,嗖嗖的风,往她脖子灌进去,她连忙将半新的梅红夹袄的领口往脖子上拉了拉,奈何领口太低,无论怎么拉,那低低的领口,总不能把脖子遮盖严实,冷风仿佛锥子般,飕飕地直戳着脖子,让她一阵阵的生疼,她匆匆往前赶,只想快快儿回到家中,避避这刺骨的寒风,先暖暖身子,用开水暖暖早已冻麻木了的双脚。想必,爹爹和弟弟在家早已望眼欲穿了。
刚走上状元桥,冷不防身后突然“砰”地一声巨响,她吓了一大跳,手无意识地一松,篮子重重地跌落在地上,巴掌大的一块雪白的肥油,一串手指粗的香肠,齐齐跌出篮外,而那几个褐毛芋头、麻皮土豆以及四五个紫皮洋葱,则仿佛顽劣的孩童,趁机从竹篮子逃出来,沿着弧形桥面飞快地滚下去。连玉赶紧转身去追,不料那桥面是光滑的,而雪又太薄,一脚下去,没踩稳,脚一滑,头朝下两腿朝上地扑到在桥面上,沿着弯曲的桥面一直滑到桥头,她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那土豆和芋头以及洋葱,在恶作剧的顽童的唿哨中快速地滚落进河里。
连玉不由得恶向胆边生,她愤怒地站起来,连身上的雪都来不及拍,四下张望,恼怒地寻找邪恶的肇事者,远远地看见河边的大柳树下站着几个岁模样的男孩。连玉认得他们,这帮家伙,就是李胜记少主李游的小跟班,跟屁虫,他们分别是绸缎庄的小儿子周吉祥,清凉堂李一甫的三子李玄,胭脂铺的小丁儿。
“是你们?我记住你们了。回头,我告诉看你们爹爹去,看他们不打烂你们的屁股!”连玉指着他们,倒竖柳眉,一口银牙咬得咯吱响,平日里那一双温柔仿佛会说话的杏眼似乎要喷出火来。
那帮男孩见连玉生气,似乎愈发兴奋,齐齐唱起那段让连玉几乎要找个地洞钻进去的童谣来:“宁学孙铁匠,莫效连秀才,嗨!经纶满腹书万卷,家徒四壁无人睬,该!”。
在云州城的崇华巷,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流传着这样一段刻薄而促狭的童谣,连玉又羞又恼,小跑起来追赶那帮男孩,究竟年纪要大些,又因为满腔的愤怒,所以,连玉跑起来飞快,眼见要追上,最小的那个男孩边跑边怯怯地说:“姐姐,求求你,饶了我们吧,别告诉我爹爹,不是我们,是他,是他让我们放的二踢脚。”
连玉顺着男孩指的方向,看见不远处李胜记老板的儿子李游双手拢在袖套里,抱着双臂斜倚在门框上,漠然地看着他们,嘴角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微笑。她忽然明白了,这场恶作剧的幕后主使,就是他。果然,是这个坏小子。不是他,连玉还真想不出,这云州城,谁无聊至极,会挖空心思,在除夕前夜,守株待兔般地,捉弄一个雪地里回家冻得瑟瑟发抖的女孩。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她快步向仁济堂走去,将竹篮重重往地下一扔,而李游也不躲开,还是那副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她,一动也不动,连胳膊都不曾从袖笼里抽出来。
“又是你!他们刚才,是不是你指使的?”连玉愤愤地,几乎是冲着李游喊,她气愤愤得连话都说不流畅“姑娘,说话,咱可得有证据,你何时见我指使他们了?”李游把脸歪向一边,故意不看连玉:“那几个顽童的话,你也相信?他们怕爹爹打屁股,随便扯个谎,你就相信了,这眼见就要过大年了,你还来找我茬,我们可是做生意的。”
“哼,不是你,还能有谁这样乌心黑肝的?”连玉被他冷漠的、轻蔑态度给彻底激怒了:“他们,不是一向跟在你屁股后当跟屁虫的吗?不是你,量他们也想不出这等恶作剧!”
“你确信,你就这么理解我?”李游把头扭过来,暧昧地把脸凑向连玉,挑衅而狡黠的眸子仿佛两把小铲子,往她的眼睛深深地挖下去。
连玉很厌恶地把头扭开,以免他鼻子呼出的那股热气直喷到自己的脸上。
“今儿你若不赔我的土豆和芋头和洋葱,我还就不走了。那是我们家的晚饭,我爹爹还在等着呢!”连玉往门框的另一侧恨恨一靠。
“哈,来了只小雌虎,如此甚好,过年门神都不用贴了,悉听尊便!”李游怪笑一声,做了个毫不在乎的手势,准备转身往店里走,“李游你欺人太甚!”连玉终于爆发了,她上前去一把拉住李游的胳膊,不让他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