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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编:佟未央

佟未央心中暗自揣测,这个骑兵所说的敌情,应该就是汗国军队在附近的情况了。如果斥候都已经发现了汗国军队的踪迹,那他们应该已经离蓉崋城不远了。想到这里,佟未央心中愈发焦灼,一把抓住乌琼姿的手,加快脚步往中祝丘赶。

汗国大军压境的消息迅速在中祝丘的每个角落蔓延开来,让哈尔人勒紧了心弦。他们骚动起来,忙碌而有序。有人搬出成捆的草料给马匹喂食,有人盘腿坐在地上修理受损的弓箭,有人用砂纸来回擦拭箭杆,有人在花岗岩上打磨刀剑,有人低头细致地检查着护甲缝隙。

一些路过的利亚人目睹这一幕,无不面露惊骇之色,惶惶不安地四下张望,旋即如同被狼群追赶的鹿群,仓皇失措地奔向蓉崋城。没过多久,七八个镇卫军士兵身披铁甲,手执长矛,排成整齐的队列,向着中祝丘徐徐靠近。尽管隔着一段距离,视线受到限制,但他们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哈尔人的一举一动。注意到镇卫军在监视他们,安雨菁便主动带了几个人过去交涉,镇卫军很快便撤离了。

随着夕阳缓缓滑向天际,路上行色匆匆的行人陆续开始多了起来,人群中夹杂着孩子的啼哭声、女人的呼唤声、老人的咳嗽声和男人的呵骂声。他们拖家带口,肩扛手提着尽可能多的东西,驱赶着鸡羊猪狗,准备逃入那城墙坚固的蓉崋城,寻求庇护与安宁。此刻,蓉崋城的城门灯火通明,士兵在城墙上持械肃立、严阵以待,准备迎接即将涌入的人流。

夜色如墨,佟未央坐在噼啪作响的篝火旁,借着跳跃的火光打磨箭头。蓦地,远处的蓉崋城方向亮起了一片火光,紧接着涌来一大队井然有序的人马,其中隐约可见不少拉货的马车。先头的一支小队脱离队伍,径直朝中祝丘而赶来。

随着他们越来越近,佟未央不禁站了起来。借着在寒风中摇曳的火光,可以辨认出这小队人的领头人,正是郑泰文的幕僚肖怀良。先前来此安顿时,他来过好几次,算是熟面孔了。

安雨菁快步走出人群,身后簇拥着一群全副武装的哈尔士兵。她望着正在下马的肖怀良,问:“怎么回事?这么晚,你们这么大一队人马去做什么?”

肖怀良恭敬地朝她行了个拱手礼,面色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凝重。“汗国大军就要来了,太守紧急派出人马将城外的牲畜尽数赶到城里,并且要将城外一座储备粮仓中的粮食悉数运回城内。”

“那你们特地来这里想做什么?”

“太守让我请你们全都进城暂驻。这样,你们一来可以倚仗坚固的城墙获得庇护,二来也可以帮助防守蓉崋城。”

“哦?蓉崋城的驻军不够么?”安雨菁显得有些意外。

“顼州镇卫军的部分兵力驻扎在富时城,还有部分回到了中兴城休整。据斥候回报,汗国军队来势凶猛,人多势众,目前驻守在蓉崋城的兵力恐怕不足以与他们正面抗衡。”

“援军呢?”

“已经派人去找了,但可能没那么快到。我们得防守城池,直到援军抵达。”

“我们也在准备自卫。相比于呆在这里,蓉崋城里显然更为安全。如果你们真心的邀请我们进城,就必须给予我们足够的尊重。”

“那是当然,太守已经吩咐过了。我们在蓉崋城里给你们预留好了营地,你们的补给也全都由蓉崋城供应。等击退了敌军,另外还会有赏赐。你们现在就可以开始准备,等那队运送物资的人马全部出城后,你们就可以进城了。不过,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得由我亲自带着你们进去。”

进城后,佟未央很快察觉到了笼罩全城的紧张氛围。汗国军队即将兵临城下的消息迅速蔓延至蓉崋城的每个角落,几乎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件事。即使是在午夜,城里的人几乎都毫无睡意,人们聚集在各个角落,交谈声、议论声、哭喊声交织,宛如沸水翻腾,嘈杂不堪。街上灯火昏黄,人影幢幢,乱糟糟的。一些人已经背上了行李物件,面带惶恐,慌慌张张地要逃离这座即将沦陷的城市。城里的秩序逐渐开始瓦解,取而代之的是惶恐与混乱。

在前往营地的途中,她目光捕捉到了几个可疑的身影。他们戴着黑巾遮脸,鬼鬼祟祟地从一家不起眼的烧饼店门口仓皇而出,神色诡异,脚步匆忙。

尚未等他们走远,佟未央推开烧饼店半敞的门扉,迈步走了进去,结果吓了一跳。店里被翻得乱七八糟,面粉倾撒在地面一角,在老旧的案台下方,俯躺着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妇,背上的伤口深可见骨,身下有一大摊血泊。

循着被扯下的门帘走入里屋,眼前的场景令佟未央愤怒不堪。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全身赤裸、四肢扭曲地躺在地上,细嫩的脖颈上赫然留着一道深深的掐痕。

走出烧饼店,佟未央旋即在错综复杂的巷子里转了几圈,试图寻找那几个蒙面人的下落,但却没再见到他们的踪影。无奈之下,她匆忙跑去找城里的巡守和镇卫军,希望他们能揪出恶徒,为受害者讨回公道。但他们个个神情紧张,都表示现在要准备应战,根本无暇顾及这个事情。

第二天清晨,天边初露鱼肚白,佟未央带着几个哈尔士兵,走在前去武备库领取武器的途中。顿然,一阵刺耳的尖叫声从不远处传来,佟未央立即停下脚步,顺着声音源头望去。一群人围住了一位年轻母亲,她双手护着那瑟瑟发抖的女儿,双眸中流露出无助与惊恐。佟未央意识到这对母女正处于困境,果断挥了挥手,示意随行的哈尔士兵与她一同赶上前去。

“发生什么事了?”佟未央的声音虽不高亢,却也带着威严。她双眼快速扫过人群,最终落在了三个男人身上。他们正扭头看向佟未央,面色复杂。

“求你了,帮帮我,他们几个要伤害我们。”年轻的母亲用颤抖的手指着三个男人,向佟未央求助。

“你们要干嘛?”佟未央厉声质问,同行的哈尔士兵也将目光锁定在三男人身上,眼里透着冷冷的杀气。

“没,没干嘛。我们就是想帮助她们顺利出城。”一个男人吞咽了口唾沫,吞吞吐吐地说。

“城里的权贵和富人大都已经逃走了,我们普通人走到城门那里时就会遭到城门巡守勒索,不给钱就不让出城。这三个人说有办法帮我们出城,而且会安排马车和住处给我们。我以为他们是好心人,就跟着他们走。但他们半路上突然问我要钱,我没钱给,他们就要我们母女出城以后去出卖身体抵债。我不同意,他们就动手抓我,还想打我。你看,我的手已经被他们掐红了。”年轻的母亲伸出手,展示着手腕上红肿的伤痕,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看见我身后的这几个人了没?他们是顼州镇卫军,之前在富时城跟汗国人作战,身手了得。你们三个是乖乖束手就擒,还是想反抗一下,然后被就地处决?”佟未央拔出了腰间的佩剑,身后几位哈尔士兵也纷纷抽出利剑,剑气森然。

面对这样的威势,三个男人顿时胆寒,吓得面如死灰,乖乖地俯首就缚。将犯人押送到了郡守府后,佟未央将事情原委告诉了肖怀良。他听后攘袂切齿,立即下令,查办了城门巡守,并缉拿了盘踞在城里各个角落的人贩子。

—§—

北风吹来,夹杂着刺骨的寒意,咆哮着掠过城墙,企图将人们身上残存的温暖剥夺殆尽。佟未央背靠着冷硬如铁的城墙,尽可能地让自己避开风头。她双臂紧紧环抱在胸前,双手塞在腋下,蜷缩着身子,试图用这种方式维持着身体的温热。都尉沈化恒的目光在士兵身上一一扫过,但他对此并不在意,毕竟大家已经在城墙上紧张地值守了一个漫长的晚上,每个人都疲惫不堪,便默许了士兵歇息。

灰蒙蒙的远天透出孱弱的光,那是在逐渐升起的太阳,试图穿透厚重阴郁的云层。然而,即使天亮了,佟未央却没有丝毫起身活动的意愿。她的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思绪模糊不清,混沌迷离。她心中默默祈盼着那些遮天蔽日的厚云能早点散去,好让她能从太阳那里汲取一丝宝贵的温暖。

“看,敌人,靠近了!警戒!”这喊声如同惊雷般在佟未央的耳边陡然炸响,瞬间将她从浑噩的状态中唤醒。她迅速从恍惚中振作起来,如同其他士兵一样摸起身边的武器,赶紧站到自己的战斗位置。城墙上,“咣咣咣”的兵戈交错声和“轰隆隆”的脚步凌乱声此起彼伏,紧张又慌乱。

透过城墙上的破损豁口望去,佟未央看见一支浩浩荡荡的汗国大军正井然有序地向蓉崋城靠近。她的心头不由得一紧,暗自思忖:他们到达得比预想的要快,人数也比预想的要多,这一战恐怕将会异常艰辛。

当如同乌云压境般的汗国大军完成列阵,一股强烈的肃杀之气犹如无形的巨网,笼罩在上空。一群人被强行推搡驱赶而出,排列在汗国军阵和蓉崋城之间的开阔地带,宛如无助的羊群,每一步移动都伴随着颤抖和不安。几个汗国士兵策马徐行,逐渐接近蓉崋城的城墙,挥舞着长矛并大声喊话。大概意思是说,他们拦截和俘虏了一支转运粮食的队伍,俘虏现在就在汗国军阵前,如果蓉崋城不开门投降的话,就杀了那些俘虏。

沈化恒面色阴沉如铁,眉宇间流露出深深的忧虑,立刻派人去找郑泰文。没过太久,传令兵匆匆赶回,气喘吁吁地向沈化恒传达了郑泰文的命令。沈化恒听罢,脸上闪过复杂的表情,无奈地长长叹了口气,决然下令:“弓箭手,给我把那几个汗国人射死!”

但弓箭手都面带迟疑地看着沈化恒,竟没有一个人拉弓。“干什么呢?给我射死他们!”沈化恒厉声道。他抢过身边一名弓箭手的长弓和箭矢,满脸愤慨地用力拉满弓弦,射向城下一个趾高气扬的汗国士兵。可能是因为愤怒的情绪影响了他的准头,箭并没有射中,直接插入了汗国士兵脚下的泥土里。

见此情形,城下的汗国士兵纷纷调转马头,疾驰而逃。直到这时,城墙上的守军才反应过来,纷纷搭箭上弦,朝着仓皇逃离的汗国士兵射去。但汗国士兵已经逐渐跑出了射程,数十支箭矢仅仅射中了一个汗国士兵,但也被其他同伴拼死拖拽回了军阵。

短暂的宁静之后,汗国军队就当着蓉崋城城墙上守军的面,冷漠无情地处决了全部的俘虏。这无疑加剧了蓉崋城守军的仇恨与敌意,他们心中的怒火炽烈燃烧起来。

这一天,汗国军队犹如潮水般汹涌澎湃,一轮轮地发起猛烈攻势,意图爬上蓉崋城那宽厚坚实的城墙或撞开那坚固如山的城门。然而,每一次他们都遭遇了蓉崋城守军顽强的反击,被逼无奈地败退下来,却未能撼动这座坚城分毫。随着日影西斜,天空渐渐染上了暮色的淡紫,夕阳的余晖倾照在战场,汗国军队终因连连受挫而不得不在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中鸣金收兵,退回营地重整旗鼓。

疲惫不堪的佟未央站在城墙上,望着远处,汗国军队陆陆续续支起一顶顶的庐帐,营地里亮起点点火光。她心中不禁默默地想:今天,他们应该不会再进攻了吧。

在接下来三天的时间里,汗国军队又一次次地发起了进攻,但都仍然铩羽而归。无可奈何的汗国军队,挖断了流入蓉崋城的沟渠,试图切断蓉崋城以生存的水源。

佟未央倚靠着古旧的塔楼一角歇息,视线落在塔楼外的城墙脚下。那里有一条粗糙的绳子,绳子旁横陈着几具帝国士兵的尸体,有的身躯破裂狼藉,有的身上插着箭矢。昨天晚上,几个守城士兵趁着夜色,尝试着用绳子从塔楼溜出城。佟未央注意到这个情况以后,高喊了一声警告。结果有两个人没抓稳绳子,直接摔死在城墙下。另外四人虽侥幸平安落地,但甫一接触地面,就被潜伏在城墙周边的汗国斥候发现,瞬间被数支疾射而出的弓箭穿透,他们哀嚎一声,旋即倒在了血泊之中。

看起来,除非援军及时抵达,恐怕无人能够离开这座被困之城,蓉崋城的居民和守军将面临最坏情况。

她口干舌燥,舌尖似乎粘连在口腔底部,难以舒展,双眼木然无神,像一面被岁月剥蚀了光泽的镜子,映照着眼前的苍凉残局。帝国制式的箭矢混杂了一些汗国的箭矢,无序地散落在满是血渍的地面上。大量来自汗国的箭矢,或杂乱地散落在地,或深深嵌入城墙的木梁,或穿透铠甲钉进士兵的身体。帝国士兵和汗国士兵的尸体交错堆叠在城墙通道上,变形弯曲和缺口卷刃的刀剑横七竖八地躺在他们身旁。尽管穿着相似的盔甲,佟未央还是能看出来,在阵亡的士兵中不乏英勇无畏的哈尔女兵。

佟未央的视线在倒下的士兵身上一一掠过,骤然停驻在一个熟悉的身影上。那是曾在阳光下笑靥如花,曾在溪边烂漫欢笑的朴惜茋,如今却成了一具冰冷僵硬、无声无息的躯体,乌黑的长发散乱地贴在污浊的地面,锈迹斑驳的头盔滚落在一旁,暗淡无光。她鼻尖不禁泛起一阵酸楚,仿佛有一把尖锐的刺刀直戳进她的内心深处,几滴泪水从眼角决堤而出,顺着沾有尘土的脸颊滑落。

此刻,没有人有力气去搬动这些沉重的尸骸,只能任凭他们静静留在原地。不时有受伤的士兵发出凄厉的哀鸣,两个面色憔悴的医官带着几个女人,草草地检查和处理着士兵的伤口。许多人因为长时间缺水,嘴唇早已龟裂出血,表面结起一片片惨白的痂皮。

佟未央尝试在自己混沌的记忆中,回想起这几天的战绩。她隐约记得自己前后一共射中了四十六个城墙下的人,砍倒了二十一个企图占领城墙的人,但她没有办法判断自己到底杀死了几个。

就在这思绪飘然之际,背后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瞬时吸引了城墙上下所有人的注意力。终于,预备队奉命过来接替他们了,如同黎明驱散了黑暗。始终坚守在城墙上的校尉汪启荣,此刻嗓音已经沙哑到快要失声的地步,他用尽力气宣布大家现在可以撤离城墙,回到营地稍作休整。听到这句话,佟未央深深吐了一口压抑已久的气息。她步履沉重,驼背弓脊,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一步一顿地缓缓走下城墙。

换下来的这支队伍有气无力、步履蹒跚地穿行在蓉崋城的街道上,街上人不多,除了一些提着沉甸木桶往返井口打水的人,就是一些前往粥摊领取稀薄热粥的人。居民种在门前屋后的蔬菜被采撷了个精光,只剩下裸露的泥土。时不时地能看到有人为了一点食物而拳脚相向,也能看到有人为了取暖而拆掉自家或别人家的门窗,几个面带饥色的小孩拿着棍棒和简陋的自制弓,模仿士兵的模样打斗嬉戏。

此刻,蓉崋城面临着物资短缺,饮水日益减少,木柴供不应求,粮食储备即将告罄,新鲜蔬菜更是稀缺,疗伤救人的药材也在迅速消耗。整座城市仿佛微弱的火苗,随时可能在风雨飘摇中熄灭。

在营地里,佟未央吃到了热腾腾的米饭和咸香的腊肉,还有用咸肉熬制的浓郁汤底烹煮出来的蔬菜蘑菇汤。而在城墙上时,他们只能吃干巴巴的烤饼,喝供应有限的凉水,日子过得极为艰辛。想到此处,佟未央不禁感叹,郑泰文对他们这些从战线上退下来休整的士兵还不错。饱餐之后,疲倦感如潮水般袭来,以至于佟未央没有力气去洗漱或换装。她直接来到营房,直接就穿着那满是尘土和血迹的盔甲,躺倒在硬邦邦的床铺上,沉沉地入睡了。

深夜时分,一阵急促且激动的呼唤声穿透了夜色,将佟未央从沉睡中唤醒。同袍告诉她,安泰公和泽国的宁宗恒都督领着来自中兴城和南屏城的援军,趁着夜色杀入汗国的营地,措手不及的汗国军队被迫溃逃,蓉崋城成功摆脱了围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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