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的离去让人们更加珍惜眼前的亲人，血缘的纽带变得更加紧密。屋内，每家人都在轮流与其他家人交谈，一些人就此认了一些或远或近的亲戚，而那些年轻的一辈或小孩则更是如此。突然间涌现出来的一大波亲戚，让人难以记住。不过，长辈的记性似乎出奇的好，总能从那久远的血脉中找出彼此的关系。他们款款而谈，互相传递着家族的往事。一些独自前来的年轻人，在介绍自己时，往往先报上自己的姓名，然后会接着说是某某的儿子，某某的孙子。听到这些话的人通常都会仿若恍然大悟，并感叹一句：“原来是某某的孩子啊，长这么大了，之前见到你还是个小崽子呢。”

在简亦斓的拉扯下，项绫哀不停地认亲戚，不断重复着相同的情景。看着那些陌生的面孔，听着一个又一个的名字，渐渐地，厌倦的情绪逐渐在她心中蔓延。因为，光凭这短暂的接触和三言两语的交谈，她真的记不住谁是谁。但简亦斓并不这么认为，她似乎笃定要把所有能搭上线的亲戚都再确认一边。而且，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抱着与简亦斓一样的目的，眼神中透露着迫切的心情。

雨水纷纷扬扬地从阴沉的天空落下，天色黑得非常快。人们开始涌向祭坛，村寨的廊议将在那里举行。显然，这个廊议是特意安排在葬礼当晚的。

水井寨的寨主走了出来，她让人们站近一些，站紧密一些。人们纷纷靠拢，形成一道人墙。他们相互依靠，仿佛相互支撑着。项绫哀挤在人群之中，感觉到来自周围的体温和呼吸。

寨主看着面前的人群，说这象征着团结。然后，她开始吟唱短歌：

陆地起源

黑幕降临

草原马嘶

雪山暴风凛冽

沙地卷起尘暴

泽地洪水喷涌

平原和丘陵陷入混乱

山地起伏颤抖

海上波涛激荡

远东的邪恶正在涌动

危险将至

团结起来

团结你身边的人

团结这片陆地上所有人

切莫放弃

切莫言败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清脆悲伤的歌声在村寨中回荡，令每个人心中产生莫名的共鸣。项绫哀专注地倾听着，努力想透歌词中蕴含的深意，感觉是在诉说着莫名的命运。

短歌唱罢，身兼祭祀的寨主大声呼喊：“大山的子嗣啊，不管是年轻力壮的男孩，还是老弱病残的男孩，都站出来。”她的声音在村寨中回荡，渗透进每一个人的心里。在她的呼唤下，所有的男人都不约而同地站了出来。他们挺起身姿，散发着一股坚强的力量。

寨主继续呼喊：“团结起来，保护你们的母亲，保护你们的妻子，保护你们的姐妹，保护你们的女儿。”

“呼哈！呼哈！呼哈！”男人们齐声呼喊，回应着他们的责任和使命，仿佛要将危险和恐惧吹散。

“今天，我们在这里聚集，是因为伟大英雄的葬礼，更是因为危险的降临。”寨主的声音凝重有力，扣住了每个人的心弦，激发起了每个人内心深处的勇气和坚毅。“我们都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我们要在面对危险中互相帮助。认清你身边每一个人的脸，他们都是你可以依靠的对象，也是你要帮助的对象。争取你身边每一个人的帮助，让自己活下去，让族群延续下去。”

项绫哀感觉到了气氛明显变得紧张起来，她能感受到每个人的心跳，以及浑身散发出来的坚定和决心。她不知道所谓的危险是什么，但她很清楚这场廊议的目的不只是悼念逝者，更重要的是要让人们重建联络，在需要时尽可能多地取得帮助。

“随着情势的紧张，任何人都可能随时失势。”简亦斓抚着项绫哀的肩膀，眼神复杂，仿佛看穿了未来的变故。“必要时报团取暖，应对危机，让自己和族群尽可能地存活下去。”简亦斓安慰着她那颗不安的心灵。

之后，人们井然有序地排起长队，轮流走向祭坛，虔诚地跪拜，脸上洋溢着虔诚和敬畏之情。

在这里，项绫哀第一次感受到了井水寨的家族力量和凝聚力。她凝视着一个个身影，想着如果不是姑曾祖母的去世，那些不相关或关系几乎断绝的人，可能还不会相见，也不会再次确认那脆弱的亲戚关系，更不会由此结成生存联盟。

廊议后，人群逐渐散去，一群男人留了下来。八名身着盔甲，带着长刀的士兵缓步走出，他们的军官在人群中扫了一眼，很快开始挑指出一群年轻力壮的人。被选中的人目光有些茫然，但还是选择了默默服从指令。

看着这一幕，项绫哀猜想他们应该是要加入军队，但他们可能并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战斗，为谁而战斗。他们或许最初会留在井水寨，但可能很快就会融入约束城军队，之后不知哪天就被派往其他地方作战。最终，他们注定要背离保卫母亲、妻子、姐妹和女儿的初衷。这些人将战死沙场，不是为了保卫自己的亲人，而是为了那些司主争夺私利。留下了毫无防备和抵抗力的女眷在惶恐中度日，任由野蛮凶残的人威胁和欺凌，在纷乱中惨死。

—§—

回到卯荡寨时，已经是深夜了。简亦斓和项绫哀筋疲力尽，完全没有精神洗漱和脱衣服。只是放下东西，就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第二天上午，隔壁的大婶希春雨拿着一把刚收的芹菜，送上门来。她的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手中的芹菜散发着清新的香气。

“亦斓，这是我刚在菜地里拔的芹菜。我那里太多了，也吃不完，再不收就要长老了。我看你们也没种，就送一些给你们，拿去吃吧。”希春雨热情地说。

“谢谢春雨大姐了”简亦斓没有一丝推辞，愉快地接下了。毕竟，在兰德人的传统中，互相赠送东西尤其是自家产的食物，都是很普遍的。如果假作推辞，则会被认为瞧不起对方。“绫哀，把这些芹菜择了，洗干净，中午就把它做了。”

“哦，好的，母亲。”项绫哀接过芹菜，放在一旁的地上，搬了个小凳子，坐下细心地择起菜来。

“哎，你们前几天去了约束城的井水寨是吧？听说是去参加一位耆宿的葬礼？”希春雨好奇地问。

“是啊，逝者是我的姑祖母。”

“哎呦，这么亲的亲戚。”

“葬礼结束的当晚，又举办了廊议。情势真的有这么危急么？”简亦斓带着疑惑的眼神看着希春雨。

希春雨转头看了看四周，确认没有其他人，才低声说道：“消息正在慢慢扩散，我也是听人说。迷失城的大司主沐安斋已经征服了微笑城和钻浪城，并且登上了天成山，进入了白雪城。在那里的白山神殿中，她宣布自己是兰德人的大祭司和山国的大都主。”

“她怎么有这种实力，这么快就征服了微笑城和钻浪城？”简亦斓的眼中闪过一丝震惊，难以置信地问。

希春雨轻轻叹了口气。“听说是有雪国法王支持她，给了战马，还直接派了兵来山国。有人看到攻打微笑城的军队中，出现了雪国士兵的身影。”

听到这里，项绫哀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紧紧盯着希春雨，期待她继续讲述下去。

“本来微笑城没那么容易打下来的，沐安斋的军队把微笑城围了足足有二十天。后来她派人进入微笑城，逼迫微笑城的大司主古慧卿把女儿嫁给她的儿子，同时还要古慧卿把微笑城大司主的位置让给她。否则，一旦攻破城池，就屠城。”

“所以，古慧卿就屈服？”

希春雨点了点头。“是啊，谁叫沐安斋的背后还有法王撑腰呢。微笑城被攻破只是时间问题，古慧卿不屈服的话，整个微笑城的人就要遭殃。”

“母亲，你觉得，法王想做什么？”项绫哀的眉宇间流露出一抹忧色。

“帝国跟汗国正在打仗，无暇顾及其他地方。法王可能想趁机把山国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然后凭借山国的军队和城池来攻击帝国。”简亦斓低垂着目光，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脸上带着难以言喻的神情。

“既然沐安斋已经把维罴山西面的四座城都掌握在手里了，那么下一步，她就要来攻打维罴山东面的重生城、约束城和冬铃城了。”项绫哀推测道。

希春雨和简亦斓对视了一眼，然后都不约而同地看着项绫哀，眼中带着几分焦虑。

“不是吗？”项绫哀反问道，她觉得自己应该没有判断错。

希春雨没有回应项绫哀，而是直接转向简亦斓，郑重其事地说道：“亦斓啊，有些村寨已经开始征募青壮年男人了。我有个不幸的亲戚，两个儿子都被征募走了，家里的孩子就剩一个女儿和一个十岁的儿子。昨天晚上，寨主荡玉水刚接待了几个从重生城来的人，可能就是大司主派来征兵的。你们庄园里的长工朱勤明力气比较大，我看他应该也逃不掉要被征召入伍。你看，要不要让他去躲一躲？”

简亦斓沉思了片刻，说：“嗯，我想想，我会跟他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