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我妈怀我的时候,她就已经是个“大龄产妇”了,经历过一些世事变化的她也变得比从前更加成熟、稳重,但变化程度可以说是十分有限。(我妈的心理年龄跟她的实际年龄之间似乎永远有一道很大的鸿沟,不可逾越,令人费解,这可能是一个人的性格使然吧。)
我妈怀上我以后,并没有太多的激动,她只是等着我在她的肚子里长大,长到可以去鉴定性别的时候,因为她的情绪在经历了之前种种之后,已经再也禁不起折腾了,所以这一次,她不想再满怀希望,最后又失望,所以她就该干嘛干嘛,既没有卧床养胎,也没有因为怀孕了就减少下地干活,还是一如既往地到镇里去上班。
揭晓答案的时候到了。她和我爸怀揣着忐忑,坐在县城医院的检查室中等待那个答案。很可惜,是一个女孩,不是我大哥。我可以想象得出来当时我妈脸上黯然神伤的表情。她当时什么话也没有说,沉默地跟我爸回了家。甚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开口跟任何人说过一句话,就像在为我大哥默哀一样。
她说她常常想,她早知道不是,她早知道上一次就是老天爷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但又被她搞砸了,老天爷不会再原谅她,我大哥也不会,所以我大哥不会再来让她当自己的妈妈了,因为她不配。她在这种深深的自责和懊悔中,每日像个幽魂一样,没有一点生气地活着。
到我妈怀我的时候,距离她怀我大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好多年了,按照当时的生育规定,一个普通的公职人员家庭,最多只能生一个孩子,而两个人都是少数民族的双职工家庭最多可以生两个孩子,所以为了生我,准确地说,为了再次生我大哥,我爸特意把他的民族从汉族改成了满族(当时父母双方只要有一人是满族的,子女就可以申请民族为满族)。所以也就是说,我家已经有我姐了,如果我也被生下来了,按照当时的规定,我爸妈就不能再要孩子了,这样如果我不是我大哥的转世,那我大哥就再也没有投胎转世到我家的机会了。
所以我妈思来想去,做出了一个轻而易举的决定,那就是把我“打掉”(也就是现在的去做人工流产)。我妈说她一共去医院打了我三次。第一次去的时候,镇里发生了大事,突然召开紧急会议,所以要求所有镇干部必须到场,不能因为任何原因请假,于是就在我妈忐忑不安地坐在县城医院走廊里的长椅上排队等着“打掉”我的时候,她突然接到了镇里的通知,最后她顾不得“打掉”我了,只能匆忙赶回镇里开会,就这样,福大命大的我,逃过了一劫。
第二次,到了她提前预约好的日子,她又跟镇里请了一天假,去县城的医院打掉我,可这一次,意外又发生了,老天爷又帮了我一把。在我妈前面“打孩子”的那位孕妇在引产过程中发生了大出血,医院瞬时陷入了极度的混乱之中,我妈说楼道里好多医生护士跑来跑去,有人打电话申请血浆,有人在现场组织献血,更多的人不断地端着一个个大血盆从手术室里往外跑,大血盆里插满了手术刀等银白色医用工具,这些银白色的工具反射着由楼道窗户照射进来的光,发出刺眼的强光,让我妈睁不开眼。我妈这个人,生来胆子就小,连只鸡都不敢杀,她最怕血了,突然感觉满眼都是血,还睁不开眼,只能听到满世界的急促脚步声、人们的呼喊声,她害怕极了,她怕听到楼道中传达那个孕妇死亡的消息,所以她极力地控制着自己,想让自己镇静下来,她扶着墙,颤颤巍巍地从长椅上站起来,扶着墙,缓缓地走出了医院。走出医院后,走到医院外的空地上,她才觉得自己卡在嗓子眼的那口气总算舒了出来,刚才那个紧张害怕到近乎要窒息了的她,总算又能重新正常呼吸了。她抬头看了看天,“也许,今天来得不是时候,改天,改天再来”,她这么想着,失落地回了家。
她到家之后,失魂落魄,满脑子都是那些血水,那些明晃晃的剪刀,像丢了魂一样。我爸不明所以,问其缘由,我妈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因为她太害怕了,害怕到无法开口描述当时的情景,她已经被完全吓坏了。她想起来她以前自杀不过是想要绝食或者企图撞墙,但今天,她突然感觉到了死神离她如此之近,她才发现自己其实特别怕死,自己根本没有勇气面对死亡,她想活着,长久地活下去。她用手抚摸着肚子里的我,在心里问:“孩子,是你在怪我吗,怪我这么残忍,要杀死你,是你让老天爷派人来救你吗,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