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公司是做贸易的,自己没有工厂,我这次回去帮你浪(湖北话“您”的意思)打听打听,不过,在工厂做工很辛苦的。”凌子说完,杨伯伯朝她感激地笑了笑。
“强强不是在酒厂里做事吗?”刘大爹问道。
“唉,”杨伯伯叹口气道,“现在酒厂效益不行,镇上的厂子都倒闭关门了,听说他们还有人跑到我们村后面的材山搬夹子”(当地把一捆捆割好的芦材叫夹子,一捆有大几十快一百斤,不能用机器装运,怕压坏地上的芦苇芽,要人背上船再运到外地造纸厂,一般是冬天,吃住都要在江边,江风冷得刺骨,活累工钱也不高,新洲村只有家里非常缺钱的人才去做这个苦力活。)
“以前削尖脑袋弄个城镇户口,没想到现在比农村的还不如,好歹我们还有几亩地种。”杨大妈懊悔道,呆呆知道强强是他们拖了很多关系花了不少钱才弄到城里上班的,那个时候酒厂的效益非常不错,经常带很多酒回来送给大家喝。
“几亩地有么用?昨天金勇还找李书记家借利钱,听说他家老爹胃出血,不给钱医院就不做手术。”刘大爹又说道:“嘿,整个村子可能只有李书记家有钱借了,二点五的利,一年光吃利息都够了。”
“谁让他是村支书呢。”不知谁说了一句,大伙没接话,抽着烟叭啦叭啦的,一阵沉默。
中午邻居张婶过来借筛子,眼睛肿肿的,呆呆妈忙问出了什么事,她说刚从谢爱国家回来,他媳妇快不行了。凌子妈听了眼睛也红了,叹到:“他屋里(老婆)真是命苦,刚嫁过来就有点疯颠,生了孩子后好了很多,前两年被她镇上的姐姐搞过去信什么**功,越信越拐(不好),疯病又发作了,她姐姐还说要信师傅的话,不能看医生,要关在房里不吃不喝七天才能好,好人都不能饿七天,何况是病人。信么鬼**功,做孽害人哪,妈走了伢可怜呀。”
“伢哪个不伤心呢?这么小就没得姆妈,真是造业哟。上个月我看不过去他家劝爱国带她屋里去县城医院看下,这个鬼姐姐不同意,还说师傅会保佑她,爱国也不坚定,说治他屋里的病借了一屁股债,隔壁左右都借遍了,先信师傅再看。唉,说到底还是没得钱,这年头哪家有多钱?得了大病只能在屋里等死。”两位老邻居在那里边叹息边为这个苦命女人和那个很快就没妈的孩子掉眼泪。
**功?凌子有听说过,不是前几年国家就禁止了吗?怎么还有人信?她对它了解不多,只知道去深圳的前一年暑假她在镇上的姑姑家呆过几天,那时姑姑所在的国营棉纩厂处在半停工状态,一大堆邻居每天早上聚在一起练功,姑姑练的是香功,听说练久了身体就会散发香味,有几位工友练的就是**功,还力邀姑姑加入,后来凌子也不知道姑姑加入了没有。
吃过中饭她还是止不住好奇心,溜到了谢爱国家,院子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有小孩哭喊着“姆妈姆妈”声音。凌子看见堂屋的水泥地上躺着一个女人,还没移床,应该才断气,旁边站着的邻居都低着头抹眼泪,谢爱国抱着一个小男孩坐在地上傻傻着地看着死者,任由怀里的孩子哭闹,坐在他旁边的还有一位中年妇女,正在闭目练功,口里还不停对地念道:“你是魔降身,现在师傅带你上西天了,法轮一转,下世你就过太平日子了。”丝毫没有悲痛状,好像助人解脱一般平静,这位可能就是妈妈口中谢爱国老婆的练**功的姐姐了。
凌子又走近看了看那个苦命的女人,只见她头发批散,像是十多天没洗的样子,两睱深凹,嘴唇干裂,还有指甲缝里全是石灰渣一样的东西,惨不忍睹。
她忙退出来一个人走到江堤上,泪流满面,即为这个苦命的女人叹息,又为乡人的无奈和贫困而伤心,更诅咒那个宁愿让人病死也不能看医生的**功。是什么宗教如此摄人心智呢,佛教道教基督教,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一种宗教教导人生病也不能首先看医生的,是乡人的愚昧还是邪教的祸害呢?后来她在香港碰到有人向她散发这种小册子,每次接过来都会丢在地上狠狠踩几脚,然后捡起来丢到垃圾桶里去,她一直觉得那个苦命的女人死不瞑目。
因为庄稼欠收,再加上那个有点疯颠的女人这个时候死去,乡人的心情更加沉重了许多,除了不更事的小孩,谁都没有心思想把年过得热闹些。
张家是因为凌子回来了,家里要比别家稍稍热闹些,尽管大家尽量地不谈谢爱国家里的事,但气氛还是没有凌子第一天回来欢快,更不用比小时候过年的热闹了。
凌子总觉得有一股萧条和悲伤气息笼罩在这个村庄里,令人窒息得喘不过气来,这抑或是当时中国内地很多乡镇的生存状态吧,企业倒闭,工人下岗,农村欠收,农民贫困,除了老弱病残,青壮年劳力大都背井离乡到珠三角或者长三角打工谋生。
初三的早上柳云打电话过来相互拜年,凌子问她家怎么样,柳云说妹妹们长大了也懂事了,只是一看见小妹走路的样子她就无比讨厌那个人,凌子知道她说的是谁没有接话就问她老家情况如何?柳云说的情况和这里差不多,两人感叹了一下就挂了电话说回深圳再联系。
又打给阿珍拜年,阿珍今年没有回去生产期就在这两个月,所以在深圳好好的安胎,凌子问身体怎么样?阿珍说还控制得不错,人民医院的那个老医生治这个很有经验。说小董去香港过年了,又说三三也怀孕了,凌子高兴得尖叫,说天天在她家早出晚归的怎么没有注意,阿珍说广东这边风俗前三四个月都不会告诉人的,是昨天打电话拜年三三询问她怀孕期事她才知道,听到这个凌子觉得这是这几天最好的消息了。
初四一大早又乘船过江准备坐车到武汉赶下午的火车,一家人都到渡口送她,直到船开很远,她还看到他们站在那里,像五尊雕像伫立在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