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靖安城西二十里,惠泉驿。
一名异域装束的老妇推门走入上房。
“噢!”内间传来一声惊呼,一名女子用西罗语问道:“谁在那里?”
老妇也不答话,关上房门走到桌边自顾自坐下,拿起桌上精致的酒壶斟满两杯酒。
不多时,屏风后转出一名金发碧眼的年轻女子,见到老妇,愠道:“怎么也不答话?我差点就要喊侍卫。”
“哼。”老妇轻蔑地冷笑一声,“外面那几个饭桶,只能吓唬毛贼。”指指桌上酒杯,抬手将其中一杯酒一饮而尽。
年轻女子与老妇隔桌坐下,却并未碰另一杯酒。
老妇也不相劝,缓缓问道:“阿黛尔,明天就要进城,你准备好了吗?”
阿黛尔一晒,“需要准备什么?反正我也只是你们的傀儡,要我怎么做便怎么做就是了。”
老妇哈哈一笑,“可不是我要把你献给夏国的皇帝,主意是菲利普出的,要怪就去怪他!而且……”老妇突然探过桌面一把抓住阿黛尔的手,正色道:“你知道的,我并未反对菲利普的这个主意,因为这关系到西罗的生死存亡!”
阿黛尔朱唇微张,被老妇突然间的举动惊得呆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轻挣开老妇的手,杏眼圆睁,怒道:“说话就说话,干什么动手动脚!”
老妇收回手,正襟危坐,深邃的双目紧紧盯住阿黛尔那张精致的脸,一言不发,房间内的空气如凝固了一般。
阿黛尔被老妇看得不自然,于是双手下意识地在桌面上摸索起来,摸到酒杯,拿到嘴边慢慢抿着,以缓解这无形的压力。
“你对于自己的使命是怎样理解的?”老妇开口问道,总算打破了僵局。
阿黛尔继续抿着酒,并未急于开口,过了片刻,才缓缓说道:“以吾在夏之身,助西罗一统罗曼路!”
老妇微笑道:“很好!看得出你对于自己的使命有过深入的思考,我们不仅要击败我们的敌人东罗,还要让沙尔曼臣服,只有重归统一,罗曼路才有未来!”
“然而?”阿黛尔不动声色地问。
“然而?阿黛尔,你又长大了。”老妇深深地注视着阿黛尔,思虑良久,不答反问道:“你认为罗曼路为什么会分裂?”
“我西罗和东罗虽同宗同源且都信仰花月教,但西罗王室贵族及民众属罗摩派,和东罗占绝大多数的黎勒派势同水火,西、东罗是罗曼路大陆上最强大的两股势力,两强争斗不休给了沙尔曼机会独立,背叛罗曼路。”阿黛尔徐徐说道。
“你说的是结果,不是原因。”
“原因便是信仰的分裂,是教派的不同造成了罗曼路的分裂。”阿黛尔有些不服气。
“那么花月教为什么会分裂!”老妇厉声道。
阿黛尔一怔。出生于罗摩派家庭的她坚信自己所属教派是花月教正宗,长大些后只听族中长者偶尔提起过黎勒派是教中异端,从未想过花月教为何会分作两派的问题。
“三百多年前,罗曼路大陆上突然出现的一种瘟疫席卷了生活在这片大陆上的数百个部落,数以十万计的人失去生命,有的部落直接消失在这场灾难中。”老妇突然把话头扯到了数百年前。
“白风病!”阿黛尔插嘴道。这场瘟疫在罗曼路数百年口口相传,人尽皆知。
“是的。是圣先阿奇奥兰带着圣花降临罗曼路,将治病的方法传授给罗古斯部落,又由罗古斯部落带给其他部落,也正是在这过程中,伟大的罗古斯首领西俄洛德统一各部,建立了罗曼路帝国,而花月教也被立为国教,并由圣先在罗曼路发扬光大。”这并非秘史,但由于谈及花月教的圣先和罗曼路开国先祖,故老妇和阿黛尔都面色凝重。
“又经过五十年征战,罗曼路逐渐征服了盘踞在四周的几股游牧势力,开疆拓土的同时,也终于与东方大国夏接壤。夏文化的繁荣和技术、商业的发达令罗曼路向往,我们的先祖与夏贸易,获取夏精巧的工具和精美的艺术品,并派人到夏学习先进的技术。夏对我们也很热情,甚至官派工匠团到我国指导生产,两国邦交持续了近百年,不想夏人却是包藏祸心!”老妇面带忿色,指节捏得啪啪作响,“二百年前,夏人的奸细离间了罗曼路王室,而离间的方法,就是用奸计分裂花月教!夏人处心积虑百年,真是可恶、可怕、可恨!”
阿黛尔惊疑不定。幕后黑手竟是夏人!然而自己在教中地位并不低,为何从未听说过此事?
老妇似是看出了阿黛尔的疑惑,解释道:“这是我教和罗曼路王室的最高机密,夏人做出如此阴险之事更不会宣扬,因此知道此事的在世者一只手便数得过来。此事相当复杂,且牵连甚高,你只需牢记夏人不可信,我以后会慢慢告诉你来龙去脉。”
如果真如老妇所言,夏恐怕并不会乐于见到一个统一的罗曼路帝国,那么该如何借夏之力达到目的?阿黛尔正陷入思索,忽地胸前被人摸了一把,再见老妇不知何时换上了一副奸邪的笑容。
“博加特!你要做什么?”阿黛尔不悦道。
“宝贝儿,我打扮成这幅鬼样子忍了一路,连上茅房都得万般小心,明天就要把你拱手送给夏国那个糟老头子了,想到这里我就像万箭穿心一般,今晚实在按捺不住来找你,就是想让你最后享受一番我西罗男儿的雄风!”原来这老妇实是花月教罗摩派现任主教——也是西罗国师——隆丹坐下弟子博加特男扮女装,而阿黛尔则是隆丹从教众中亲自挑选出的女弟子,自幼跟在隆丹身边学法。
此时的博加特也不知用了什么法术,身材比之前的老妇魁梧了许多,面容也大相径庭,高眉深目,鼻梁高挺,若不看眼神中透出的一股邪气,倒也算得上英武不凡。
“小心了一路,也不怕功亏一篑,门外还有侍卫……”阿黛尔嗔道。
“那几个饭桶早被我打发走了,有我亲自贴身护卫,还要他们何用?”博加特哈哈一笑,一把将阿黛尔揽入怀。
阿黛尔正一边虚与委蛇一边盘算着如何脱身,忽感异样,抬头望向博加特,博加特面色如常,只悄悄递过一个眼神,接着压低声音道:“小甜心,我将要告诉你一个关于东罗的惊天秘密,上床说……”
博加特突然暴起,如屋内有第三人,会觉得他刹那间从原地消失,与此同时,窗户在噼啪声中碎成无数块,博加特双掌前推,身体以与地面平行的姿态从屋内射出。
下一瞬,阿黛尔紧随博加特穿窗而出,未作任何停留,足尖在回廊栏杆上一点又穿过天井跃上屋顶。
屋顶上,博加特背身而立。
“不必追了,是高手。”博加特背身言道:“若非我胸袭你那刻此人气息微乱,我都不曾察觉。”
阿黛尔在月光下脸一红,心里暗骂博加特不要脸,口中问道:“是哪边的人?”
“应该不是东罗。”博加特回答道:“我故意说有东罗的惊天秘密,那一刻此人气息并无异常。”略一沉吟,又言道:“一切照常。我们深入夏境,若已暴露,就算即刻返程也插翅难逃!”
侍卫们打着火把涌入天井。博加特早已变回老妇模样与阿黛尔回到房间,将侍卫长骂了个狗血淋头。
靖安,长太宫思宁殿后花园迎园。
十七岁的水芸公主周甜正独坐石舫望着湖水发呆,身边婢女知她脾性,离主子十步远远地侍候着。
春来水暖,湖中鱼儿也活泼起来,结群游至岸边浅水处,追逐微风从岸上枝头梳下的细叶。
周甜随口念道:
满园珠翠径自开,两三锦尾入梦来。
春风难识青丝意,绿萝红装谁来裁。
一名锦衣少年蹑手蹑脚来到周甜身后,忽然俯身拦腰一把将她抱住。周甜轻呼一声,少年非但不松手,还将脸贴在周甜耳边摩挲,嘴里念叨着:“姐姐让我好找,原来一人躲在这里思春!”
周甜笑骂道:“一猜便是你,狗嘴吐不出象牙!再不松手看我不告诉姑姑!”
“哟呵,从小到大就爱告状!即是如此便该知道,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我偏不松手,你只管告去!你告我我便跟舅舅说姐姐湖边偷会情郎被我撞破倒打一耙!”
周甜哭笑不得,反手呵少年的咯吱窝,少年忍不住撒开手,嬉皮笑脸地贴着周甜坐下。
“你呀你,姑娘家家的,一天到晚没个正形。”周甜白了一眼少年,唤过婢女为二人整理疯闹中弄乱的头发。
这女扮男装的少女名叫林月,长公主周澜的女儿,也正是当今皇上周浙的外甥女,大夏紫藤郡主。周澜周浙是同母姐弟,感情非常好,周浙爱屋及乌十分宠爱这外甥女,皇太后对这外孙女也是百般溺爱,常唤她来宫里解闷,任她胡闹。
“今日西罗使团进京,唤你一同去瞧你也不去。”林月说道。
“我大夏居天下之中,靖安哪日没有外番使节出入,有啥稀罕。”周甜不以为然。
“靖安虽也常见高眉深目大鼻子的的西域人,但西罗非比寻常,他们的人头发金黄,皮肤雪白。”
“那不也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