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有些事确实是这样，经常做，在上面花费了不少时间，但最开始已经意识到，之后也发觉，自己好像并不喜欢这件事。这种事可有不少哩！比如说……”

胡俊华接着说，这时突然停顿，小心翼翼地扭过头、探着脑袋观察身旁的侯永康，在确认他是否会对她的滔滔不绝感到厌烦。但其实没有，他非但没有感到厌烦无聊，还听得饶有兴致，他好奇又疑惑地扭头，歪着脑袋，怀着期待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在请她继续说下去。

“比如说，我们都会花上十几年上学，”她仿佛得到了某种许可，继续有些欢快地说，“然后努力考个好点儿的大学，毕业后再找个好工作，继续干上几十年，直到我们有一天突然病倒，或者幸运的话，我们能熬到顺利退休。”她提高音量说，说话时甚至开始伸出手指轻轻在空中比划着，仿佛在模仿老师讲课，她接着说，“可是，我可以推测，大家，几乎所有人都并不喜欢上学和他的工作，只是非得这么做不可，以至于干得久了，也渐渐习惯成自然，觉得这样确实是顺理成章、理所当然的，而且聪明的人甚至会渐渐从中总结出一个模糊的道理——不能全凭着自己的性子来，那样只会堕入邪恶的欲望的陷阱。最开始我确实一直都弄不明白，干自己不喜欢、不感兴趣的事究竟有什么意思，生命本来就那么短暂、那么珍贵，还要用来干这些并不喜欢的事，岂不浪费？可后来我倒是想明白了，只因为一件事，不因为别的，就因为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不知道。”侯永康稍作思考后回答。

“因为大部分人，像我们这样的平凡人，没有做自己想做的事的资本，我们没得选择，实际上，上学、考大学、找个好工作已经是最好、最轻松的一条路了，对很多人来说。而且，不到七岁时，我们就进入学校了，那时能有几个人能思考这些问题呢？那时的我连乘法表都背不下来呢？又怎么能考虑这些问题，所以安安静静、本本分分地上学、写作业、考试，就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有时候甚至像我们自己身上的一部分，就像自己的头发和胳膊一样自然。如果失去了，就是说如果突然在小学三年级，或者是四年级，就算是初中也可以，突然不让我上学了，那时，我大概不可避免地会陷入一种几乎难以忍受的生活，因为我突然无事可做了，没有用以打发时间的方法，没有老师们每天让我坐得整整齐齐后再给我讲一天课，下午也没有明天要交的作业可写等等，那我能做什么呢？我不知道。而且那时还会出现另一个可以预见到的问题，其他人见到我就会说‘哎呀！这孩子真是可怜，小小年纪就没学上了，以后可怎么活下去呀！连个像样的工作都找不着，连自己都没法养活啦！’你说，这能不叫人难受？看着身边的其他孩子都一步步朝前走，而自己却停在原地，将来可能都没法养活自己，这时，不得拼尽全力、想尽一切办法回到学校？”

“那倒是。”侯永康表示赞同。

在这之前，他完全没法想象那个沉默寡言、怎么看都像是多少有些奇怪的胡俊华能像现在这样滔滔不绝地跟他或者跟任何一个人说这么多话。不过现在他不感到惊讶了，仿佛经过刚才不久发生的那件事，那件无论后来他怎么想都觉得有些疯狂和不可思议的事，似乎他和身旁这个金色发梢、面色雪白又不时会突发奇想地滔滔不绝的女孩儿已经结成了一种秘密同盟，他们彼此间仿佛知根知底、互相信任，就算不是，也会是朝着这个方向的一个好的开始。

“你不觉得我是在胡说八道，不觉得我精神或脑子哪里不太正常？”胡俊华歪着脑袋，微微伸长脖子，有些焦急地问。

“不觉得，”侯永康回答，他回答的很利索也很平静，“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至少对我个人而言，我确实属于那种‘没得选’的人，而且我相信周围大多数人也是这种情况。”

“你不讨厌那种话很多，多得像永不停歇的河水一样朝你涌来的人？比如，我这样。”胡俊华突然压低声音小声说，脑袋耷拉下去，盯着自己朝前迈动的双脚。

“这要分情况了。我确实讨厌那种自以为了不起，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说起话来振振有词，可内容却空洞的可怜的人，总之，就是只会说一些没用的废话，只为博人眼球，确认自己片刻的存在的人。”侯永康说，用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托着下巴作思考状，他看了胡俊华一眼，补充说，“你不是那种人，你的话都是自己思考的结果，很有意义，也很有意思。大多时候，我总是一个人贴着墙壁思考，陷入一种旁人称之为‘怪诞’的状态，所以，能和你讨论一些问题，对我来说，确实是一种莫大的奖赏了，因为你是一个有跳动的、活跃的思想和经历的鲜活的人，不是一个我臆想出来的干瘪的对象。”

“你这人，果然不同寻常。”胡俊华也学着侯永康的样子，用右手托着下巴说。

“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罢了。”

“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罢了。”她再次学着侯永康的样子说，“一般人可不会说出这话。我们每个人确实都很普通，像路边的石头那样稀松平常，没什么可值得大肆吹嘘的地方。可我们却总是一个个地站出来说自己是独一无二的，自己有什么特长、什么过人的能力，一个人站出来说自己长得比其他人都高，另一个人站出来说自己从五岁起就开始弹钢琴……仿佛没什么特长，没什么独一无二、让人难忘的特点就不再成为一个人一样。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拿出足以证明自己不同寻常的证据，而且不厌其烦地逢人便说一遍。可我就是没见过有一个人像你这么说过而且确实这么做了，我能看出来，你确实没把自己当成一个独一无二、不可或缺的人。”

“也许得益于我常常自言自语，所以更了解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