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永康，吃饭了！”矮小但显得格外健壮的数学老师离开教室后，李刚亮又照例冲着侯永康喊道，将他从刚才沉浸其中的对人生意义的浅显思考中惊醒。侯永康仿佛本能般地拔腿而起，完全转过身前，他又一次注意到他的同桌胡俊华每次中午下课后总是像他一样几乎本能地趴在桌子上，把脑袋埋进瘦弱的臂弯里。但他只是又一次用旁观者的视角瞥了一眼，就跟着李刚亮和李令辉飞奔着去食堂。

他们又在最后面靠食堂后门出口的位置坐下，像往常一样一边吃饭一边随便聊些什么。仿佛由于周围整个喧嚣的、似乎充满不安的拥挤环境，他们的谈话仿佛被这浓稠液体般的环境吸纳，显得不像在教室说话那样引人注目，即使说的声音很大也没关系，而且也不必在意谈话的内容，因为邻座从来不是他们认识的人，谁也不会无聊地竖起耳朵听他们说的任何话，就算听了，在走出食堂前也会由于更多杂乱模糊的声音和渴望沉浸于各自的快乐和烦恼的情绪而忘得一干二净，毕竟没有人会在意几个根本见不着面且不会对自己生活产生任何影响的人的几句无聊闲谈。

在这个并不沉寂的小团体中，李令辉总是谈话的中心，李刚亮负责不时发表一些看法和提出更多问题，而侯永康总是负责倾听和沉默的观众，大多只会在他们两个提出问题但都并不作答或强烈要求下，说一些简短的几乎是短语或字词的回答，或是兴致勃勃地谈论一些总让他们两个觉得高深莫测的冗长言论，虽然侯永康总觉得自己难得但冗长的长篇大论会显得不合时宜的无趣，但他们两个却似乎每次都听得甚至可以说有些陶醉。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李令辉扭动介于黝黑和小麦色中间色的脸，扬起不很浓密的眉毛，做出真的感觉很奇怪的神情，看了侯永康一眼，说，“你同桌，你们真不觉得她有些奇怪？”

“没有。”李刚亮简短地回答，甚至没有抬眼看他。

“我也没发现，”侯永康出于礼貌看了李令辉一眼。经李令辉这么一说，他其实也开始觉得他的同桌确实有些奇怪，但究竟哪里奇怪，他又说不上来，于是问，“究竟哪儿奇怪了？”

“首先，”李令辉伸出左手食指，放在脑袋边上，表示这是他要说的第一点，“她的名字就很奇怪，你们没注意到吗？”

“你的名字也有点儿奇怪。”李刚亮有些冷漠地说，但他并非对任何人有意冷漠，这是他通常的说话方式，给人一种仿佛难以接近的感觉，但其实他是一个非常热情的人。

“我说真的，”李令辉说，歪了一下脑袋，仿佛在思考李刚亮刚才说的话，随后补充了一句，“我名字真有点儿奇怪吗？没有吧？”

“没有，我觉得挺正常的，”侯永康说，用左手轻轻挠了一下脑袋，看了看李令辉，说，“你这么一说，我确实觉得她的名字好像有点儿怪。”

“是吧，”李令辉一下子露出那种小孩子突然受人认可和赞叹的、几乎可称得上得意洋洋和自满的神情，接着说，“哪有一个女生叫‘俊华’的，听起来像是她哥哥或她二叔的名字。”

“我之前一个补习班女老师叫‘马超’，就是三国五虎将那个马超。”李刚亮毫不留情地说。

“真的？”李令辉显然有些不相信，半开玩笑地朝着李刚亮，说，“有没有叫‘张飞’的女老师，你们补习班儿里？或者有没有叫‘马刚亮’和‘张刚亮’的？”

“没有，”李刚亮看到李令辉那张愉快得仿佛嘲笑的脸后，突然意识到他好像真的被嘲笑了，于是伸出粗壮的左手一把掐住李令辉的后脖颈，突然提高嗓门说，“你他娘的，逗我玩儿呢是吧！”

“不是，不是，开个玩笑！”李令辉费力地挣脱，随后小声说了一句，“真是个小气鬼。”

“你管人家叫啥呢？”李刚亮又说，“又不是你家孩子，跟你有啥关系？”说完后，他又低着头吃了几大口饭，他最爱吃的梅菜扣肉。

“也是，就是她叫‘胡卫东’我也管不着！”

侯永康听到李令辉说“胡卫东”，总觉得有些熟悉，但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于是继续保持沉默，吃自己的饭。他发现李刚亮很喜欢吃食堂里做的梅菜扣肉，也许是这儿的其他菜都不怎么好吃；李令辉喜欢吃一些素菜：土豆丝、干锅花菜之类的，偶尔会吃上一顿肉。他自己也通常吃一些素菜，很少打荤菜，毕竟素菜要比荤菜便宜两块钱，他不知道李令辉是不是同样的原因，也不想知道，毕竟他认为那很可能已经涉及一个人比较私密的领域了。

他们之后沉默着吃完饭，把粘有不少剩米粒的圆筒形纸质饭盒扔进出口旁套着黑色大塑料袋的垃圾桶里，从食堂后门出去，照例朝篮球场走。侯永康大多时候会跟他们一起转转，有时会回班里趴在桌子上休息一会儿，这次，他仿佛觉得李令辉还想说些什么，于是跟着他们一起朝篮球场走。

他们去篮球场，倒也不是非要趁着中午这点儿时间打会儿球，大部分原因只是由于精力旺盛，而且感觉在桌子上趴着有些难受，才出来找个地方消磨掉午休这段不长也不很短的时间，至少对于李刚亮和李令辉来说如此。有时他们会凑着打会儿，如果碰到他们班上的同学正好占了个球场的情况，不过这种情况并不多，所以他们大多时间还是坐在靠乒乓球案的台阶上，背对着散发出早已不那么灼人肌肤的阳光的太阳，一边看着球场上打球的各年级学生，一边对其中某个人蹩脚的运球或投篮姿势进行并无恶意的嘲讽和吐槽，有时还会接着食堂里没说完的话题继续聊一阵。

“其实我还发现，你同桌有其他更奇怪的地方。”李令辉仍继续之前的话题，看了一眼侯永康，随手揪了一片学校操场四周种的很整齐的黄杨叶子。

“你不是看上人家小姑娘了吧！胡，胡……”李刚亮摸了摸脑袋，想不起来她的名字。

“胡俊华。”侯永康小声说，他顿时莫名有些紧张地看着李令辉，心脏也突然开始怦怦跳，但他找不到任何可能的原因，也许只是他不愿承认自己对这个新同桌确实过分关注了。

“咋可能！”李令辉坚决否认，把手中的黄杨叶片扔进花坛，继续朝前走，“我是真发现她有点儿奇怪，总觉得她好像在对每一个人假笑，你们没注意到吗？”

“确实有点儿不自然。”李刚亮表示赞同。

他们来到篮球场和乒乓球案中间的台阶坐下，这六级台阶很长，同两个篮球场边缘齐平，每一级并不高，只有十厘米左右，但台阶面很宽，让人能坐得很舒服，是那种专门为了观看球赛在建造的，每一级表面还特意漆成各种显眼的颜色。他们没有在球场发现班里的同学，于是决定在台阶上坐一会儿。

“还有呢！”李令辉突然挑起眉毛说，“我听住校的同学说，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都觉得胡俊华是个怪胎。这么说也许不太好听，总之，她很奇怪就是了。虽然我没亲眼看到，毕竟我不住校，但听班里住校的女生说：胡俊华好像从来就没回过家，就好像她没有一个能回去的家一样。你什么眼神？不相信我是吧？反正我只能说这不是空穴来风，至于我是怎么知道的就不告诉你们了。哎，你们说不奇怪吗？我不知道具体是真是假。但据我所知确实有些可疑，听牛奥迪和龙三石说，每周五他们住校的都一起收拾东西、背着书包、手里有时候还提着个装衣服的纸袋子，准备回家，可从没见过她收拾过什么东西。还有周天下午回来，每个人只要看上一眼就知道他们确实是从外面回来的，至少从衣着方面就能看出来。可她完全就是没离开过的样子，连衣服都是那一套没换过。”

“还有呢？”这次轮到侯永康提问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渴望多了解一些关于他同桌的情况，几乎是下意识地已经开口问了。

“哎，果然你有点儿特别在意她啊，侯永康，没看出来呀！”李令辉突然冲侯永康笑了起来，仿佛之前说的话都是为这一刻做的铺垫，“兄弟，不瞒你说，我可是专门为你调查的，所有这些情报。还有更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