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洪迅猛而下,队伍靠末尾的都没来得及撤离,近乎一半的人压在乱石泥流下,生死未卜。
更糟糕的,石洪顺着势低去了,不知又有多少百姓和田地遭殃。
仅凭幸存的村民和孙勇的人,根本无法施救,先派人速速报了益州知府。
好在夜幕前雨势有所减弱,泥流暂时停了下来,石洪残暴,来时的山路已看不出模样。
在官府的人到来之前,已经有附近的村民闻讯赶来帮忙。
今夜的穹窿漆黑一片,看不到一颗星,全都化作银针坠了下来。
镢头猛地砸进泥里试图刨开大地,却被石块重重地弹了回来,震得双手发麻,一瞬直达天灵。一个浑身是泥,赤手赤脚的七八岁孩童,抱头跪在地上,来不及哭,徒手在碎石泥浆间乱翻,碎石的棱角如同刀尖,一下又一下刺向他的心。
附近的大人见状跑过来将他揽起,孩童终于忍不住了,泣不成声,“阿翁!阿婆…”
拼命翻开的坑,眨眼间又被泥浆掩盖。
这场雨忽大忽小,下了一夜未停。
苍黑的山间忽见闪着点点火光,一路蔓延而来。益州通判陆奇凡亲自带一队人马赶来救灾,安顿受灾百姓。
百名差役和士兵顷刻间投身于混乱之中,疏散百姓至安全的地方。临官道的茶舍、驿站全征用作安置、布施和救治,沿路迅速搭起了安置棚。
棚子下火光摇曳,一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已经在灯下站了许久,斑白发髻高挽,风吹动他修剪得齐整的山羊须,看上去儒雅随和,竹清松瘦。现场满目疮痍,陆奇凡忍不住一叹再叹。
今年雨量充沛,各地的天池盆测雨上报,多则能至数寸。知州府衙曾收到上游的快马报汛,将水警书写于黄绢,急送下游益州河堤。
陆奇凡早已命人加固提防,遣散周围,同时派人加强百姓的防洪意识。他在益州为官二十载,深知大水洪灾于国于民是何等困苦,治水一直是他心里最要紧的事,每每雨季都必为此事操心奔波。
此次坎下村突遇石洪,好在当地的里尹早前听令做好前期疏导,有的村民已经撤离至高处,否则死伤更是难以估量。
东方即白,晨光熹微。
清晨的山野,雾气飘渺,远处群山若隐若现层层叠叠,好似仙境。天上的雨没停片刻,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雨水顺着茶舍二楼的茅草屋檐,滴落在楼下破了沿口的水缸里,一圈撞着一圈,撞乱了几人的倒影。
“奇凡兄,咱们相识多年,却也没什么机会这样坐下,喝杯茶,我这条南北线有如此发展,也是承了贵地的支持,”孙勇向身后伸手,趟子手冯金再次拿出镖局的通行凭证,摆在桌上。
陆奇凡昨晚已勘验过便不再细看,只是微微点头示意。手指在袖口摩挲,袖口被他磨得起球,这个痕迹并非一刻而成,看上去这件旧袍穿得有些年头了,颜色略泛白,补服上的彩秀禽鸟鹭鸶图隐隐翘着几根丝线。
“您应该有所耳闻,这次是官家的货,我受的怀江知府所托,走这一趟本也挣不来几个钱,没曾想,还在这里搭上了我一十一位兄弟的性命。”孙勇略有愠色,一声高过一声。
陆奇凡眼皮一跳,缄默不语。
孙勇的语气不像有求于人,更像是命令,“通判大人,无论如何,我们压在下面的人和货必须挖上来,那…”
“暴南倾盆,大雨如注,天灾难避。”陆奇凡打断孙勇的话,淡然处之,端起面前茶撆,将茶汤一饮而尽。
风炉上的急须发出滋滋水声,糯糯茶香在屋内缭绕不散。
孙勇被他那悠然的语气惹得心里发毛,怒指陆奇凡高声道:“天灾人祸,尚未可知!这可是两府交界之地…”
陆奇凡重重落下茶撆,生要裂开,一转往日的随和,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直勾勾地盯着孙勇。
冯金见状站了上来,顺势从腰间抽出佩刀起势,眼神锐利如刀,扫视屋内所有人。
屋内官兵皆拔刀而出,横在胸前。
电花火石之间,孙勇抬手叫停,将桌上的凭证收起来递给冯金“你先出去,不唤你不准进来。”
陆奇凡也斜眼示意,屏退众人。
茶凉了,陆奇凡给孙勇重新倒了一盏。
“今年雨水颇丰,又遇山土松动,虽然我提早做了安排,但也未必事事能料,你们不幸恰好途经此处,”他抬眼看了看窗外,用悲悯掩盖适才凶戾的眼神,“下面压着的货是何份量不必再说,本官定会安排人手配合你,贤弟莫要动怒。”
“我的弟兄,镖队的损失,你逃不了,七乘马车加上我十余兄弟的安置费用,等着晚些清算吧。”
陆奇凡摸着他的山羊须说道:“荒唐,天灾如此,如何能算到本官这,这钱批不了。”
“在你的地盘出了这样的事,你管还是不管?”
“这条山路鲜少人走,本就危险,你们为何不走官道?”
突然惊声拍案,孙勇质问:“陆大人还好意思提官道,我倒要问问大人为何此地不修官道了。”
冯金闻声破门而入。
“怎的,没修官道的路,就不是你益州的路吗?少推卸责任,就算那是个三不管的山路,作为父母官,你就得保护周围百姓啊,既知道危险,你一没封路,二没修道。少跟我扯!”孙勇忿忿瞥了一眼茶撆,起身甩手而去。
雨停了,隅中的太阳驱走山间晨雾,一寸寸踏进寂静的茶室。
陆奇凡缓缓起身,正了正领,又轻抚衭袂。端起对面的茶撆端详了半晌,指尖在杯沿摩挲。
忽而转身走到窗边,俯视坡下正在奋力抢救的人们,儒雅的脸上渐渐渗出冷漠的眼神,抬手把凉了的茶汤扬了出去。
烈日悬空,万里无云,碧蓝的苍穹静得像昨日无事发生。
是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无论发生如何惊天动地的事,太阳依旧会每日从东方升起。
面对曲舛岭的方向,就是昨日来时的路。
一块巨大的花岗岩横在路中,仅凭手中的农具无法凿开质地坚硬的岩石,冯金几人聚到一侧,合力将岩石撬开一丝缝隙。
碎石间隙当中突然出现一抹猩红,没错,像血一样的红的腰带,不可能认错。
自打当了镖客,就经常在生离死别上游走,但见得多了且不能说是不怕死了。大多数人对死亡的恐惧,并非来自亲身体会,而是亲耳听闻亲眼目睹身边的人如何离去,或天灾,或人祸,或安详,或遗憾。
在场之人无不触目,皆是昨日从阎王小鬼手里逃出来的,还不等片刻缓神就得回到这里,找寻往日兄弟的尸首,紧张、害怕、悲痛,汹涌的情绪在精神和肉体上反复鞭挞,眼睛干涩布满血丝,几人合力抬起石块,双手颤颤巍巍不听使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