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户逝世于公元一千零一年,他的死亡被视作秘源法术的断代,也被形容为所谓的“大灭绝”,从此不再有被记载的施法者,公众也不再相信秘源的存在。
——《原初宝典:卷一》
狭长的甬道不断开枝散叶,产生无数条岔路。中校高举着火炬,烟雾如同残留的墨水,在静滞的空气中留下了行进的痕迹。到现在也不知道,韦恩深为忌惮的陷阱到底存不存在。一路上,他们只遇到了不少房间,大部分和先前遇到死灵法师的房间别无二致,只有一张圆桌,几具死尸。
虽然,有时候他们会见到极其怪异的尸体,尚未完全腐烂,身上结了一层暗沉的霉菌,似乎没有皮肤。
少数情况,他们找到更加逼仄的藏书室,砸掉门上生锈的铁锁,会发现里面堆满了书籍、卷轴或是航海地图,写满密密麻麻的拉丁文,大部分都已经辨认不清。少数还未朽成碎片的羊皮卷轴,被韦恩视作珍宝收入囊中。更稀有的情况下,也能找到一些像是粮仓的暗室,里面堆满了豆类或者谷物,当然,大多已经腐烂殆尽。
只有一次,以利亚从塌陷的食品柜中找到一小罐蜂蜜,这种天然防腐的金色粘液富含珍惜的糖分,可惜,只有一次,只有一罐。
爱伦试着收集一些发褐的小麦,但是稍一触碰,它们就化为尘埃,散发出霉菌的难闻气味。
或许是他们运气好,在漫长的寻路中还找到了几间酒窖,橡木桶中的葡萄酒散发出醇厚的香气,说明它们是少数没有腐烂的好物,当然要能带多少带多少。不见天日的一天悄然过去,是时候休息了。幸存者们用从木门拆下来的木条燃起火堆,达德里昂在擦拭小刀,他曾经用它切开血管,现在要切开来之不易的面包。
达德里昂负责简单的调制和烹饪,谁都没想到他的厨艺出众,仅仅佐以少量的盐和碎菌菇,居然能在这匮乏的地下做出像模像样的正餐。然而,道路太长,食物太少。到了吃晚餐的时候,每个人只能分到半厘米宽的面包片,一块烤至微焦的腌肉和一小口蜂蜜,就着冷水和葡萄酒,堪堪吃个半饱。以利亚说他背包里的存货哪怕加上那些不明发光蘑菇,也只够他们再坚持一天左右。
第一瓶解药还剩下三分之一,不知道多少次踢开破败的木门,面对空无一物的房间,中校想起他在美洲闷热的大陆上参与过的最后一场处刑。
八月份的信风席卷着热浪,在上级的授意下,由他指挥的营队负责镇压起义的浪潮,那时候他还是少校,他在一间空荡荡的木屋里,在无数敌视的目光中宣判了七十二个人的死刑,比他在战场上亲手杀死的敌人还多得多。农民和罪犯被戴着宽边金属头盔的步兵源源不断地送进来,詹姆斯·布朗躲在松木桌后面,如同捕鸟蛛躲在房间的深处,等待着那些必死的囚徒。这些被折磨得麻木的起义者大多数一无所知,最严酷的惩罚也只能从他们口中撬出微不足道、真假不明的情报。一个受拘老人在知晓了无数场荒唐的审判后忍不住痛骂,称他为天生杀人狂,中校再也没有见过这个敢于往他脸上啐唾沫的老者,隔日下午,枪决的齐射带走了一切纷争。
他是实际的总督,他是天生杀人狂,那是他最为恐惧、恶心,兴奋到战栗的年月。
“现在是什么时候?”中校头疼欲裂,像一条得了肺炎的狗一样喘息着。众人看得出中校的痛苦,但都只以为他是年老疲惫。韦恩的怀表走了将近一圈,时针指向夜晚十一点,第一天在徒劳的探路中结束了,而他们已经精疲力竭。
“先睡一觉,休息五个小时。”
围绕着珍贵的营火,安抚彼此惶恐的内心。爱伦找了个椅子坐着闭目养神,他不愿意睡觉,也无法睡着。他那从未失灵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地方极不安全。不过其余人显然无法支撑打架的眼皮。
“我帮你们守夜。”
爱伦这样告诉他们。临睡前,泰克最后一次弹奏鲁特琴,从那天晚上起,达德里昂和贾尔斯称他为小丑,毕竟泰克确实疯得厉害。至于其他人,医生检查自己脚上的水泡,韦恩则在一张羊皮纸上绘制好了第一页地图。
从一开始,他们就决定要在每一个分叉路口向左走,为的是防止走到回头路迷失方向。韦恩凭步数记录下了每一段路的长度,又特意标记了每一处房间和拐角。这份粗制的图纸被摊在木桌上,爱伦怎么看都觉得这张地图透露出一丝怪异:
从最下方作为起点开始,他们的路线像是一个扭曲的漩涡,不断兜着圆圈向中心收缩。但是,收缩的幅度却非常细微,仿佛一墙之隔后就是他们走过的路。有些特意标注出的房间位置,在纸面上相距不过两毫米,就算考虑计算步长的误差,也无法将房间安排得如此紧密。韦恩明显也意识到了,这根本行不通。
“或许通道有弧度,只是弧度太小,难以察觉。”学者揪着本就为数不多的曲卷头发说道。
“有没有可能画错?”
“不可能,我和以利亚相互对照,不会错的。”
爱伦不能认同,按照学者自己的调查,迷宫的道路被设计得如此笔直,一定经过设计者缜密的考虑。更何况,大部分墙壁由深灰的厚重石块构成,仿佛道路被直接从一块巨石中雕刻出来,与地底的岩层融为一体。敲击墙壁,只能听见坚实的回响。并非空心,并没有什么隔壁的道路。
“你知道吗,我突然在想……”
“什么?”
“这些所谓的房间,好像也不过是宽一些的过道。”
那些有明确意义的仓库和藏书室,它们几乎都在死胡同里,于是也只需要一扇门通向它们。但是一模一样的“房间”们的两扇门永远彼此对望,镜像对称。如果整个迷宫是一个错综复杂的河流网络,那么这些房间就像是宽阔、平缓的湖泊,实际上,仍然是庞大水体在运动到海洋归宿的一部分。
这些空房间究竟有何意义,爱伦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你先休息吧。”
时间越过十二点、一点、两点,疲惫不堪的幸存者们七横八竖地睡在地上,没有了同伴的说话声,这里静得可怕。门后那黑暗的尽头偶有一阵徐风,吹拂爱伦三天没洗的脸。爱伦屡屡从那风中尝到一丝熟悉的甜腻气息,在模糊不清的思维漫游中,他如坠冰窖地意识到那是同一阵风,像他们一样被困在这个残酷的地下世界。
就连风都会迷路。
爱伦有些透不过气,这个不详的暗示占据脑海,给他带来了溺水般的无力感。他站了起来好活动一下四肢。但是没有用,死亡的恐惧在此时缠上了他。就连他自己都惊讶于这层从未示人的脆弱。该死的,可不能在这时候害怕啊。他含着泪想起远在异国他乡的妻子,她或许会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爱伦颤抖的手握住了颈上那枚海色的碧玺,随之呼出一口浑浊的废气。好了,好了,不要再胡思乱想。他知道自己一定能活着离开这个鬼地方。等到洗脱罪名的那天,要好好泡个热水澡,然后回到他的妻子身边,摸摸他的儿子褐色的头发。到时候他定然会说,好小子,都快有我肩膀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