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麦禾要求母亲把火灾的详情讲述给她听,十几年来,她第一次这样要求。
“你在家玩火,意外引起火灾,看家里烧起来,你跑出去找人救火,因为太害怕,太着急,没看路,被一辆下坡的小轿车给撞了。就是这样。”
“后来呢?”
“你当场昏过去了呀,送到医院去一检查,全身都撞碎了,骨头断了六、七处,最麻烦的就是髌骨,治疗最久吃痛最多的也是髌骨,你配合治病,忍痛做康复治疗,坚强地活下来……”
“妈,你把我说得像个圣人,”麦禾打断麦言秋,肃然地看着她,说,“玩火玩得如此不可收拾,是点了煤气吗?”
她这句话把麦言秋的表演生生掐断,母亲挥舞的双手顿在半空,滑稽地定在奇怪的角度,仿佛是在陪她玩“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
麦禾沉重地呼吸。
十六年前从昏迷中苏醒时,她的身体是发育成熟的,但心智仍是个孩子,她需要被保护,也没有勇气面对,很多问题,她早就想问了,之所以没问,是因为心存侥幸。她天真地以为外婆、母亲联手给她搭建的安全屋足以抵抗风暴。如今安全屋摇摇欲坠,她能感觉到母亲正在费尽力气加固它。
她虽然丢失了八年的记忆,但是对童年还是留有印象的,有几件事她还是记得的。
比如,她记得母亲湿漉漉的脸颊。
印象里,母亲曾经很爱她,总喜欢抱着她亲,夸她乖,听话,是最好的宝贝,但是母亲脸颊的触感是湿滑的,似乎她总在大哭大闹后依靠拥抱她汲取力量。
比如,她记得鲜血的咸锈味。
出课操的时候,她从楼梯上摔下去,鼻血止不住,倒灌在嘴里的恶心感直到现在她都记得住。小学一年级快结束的时候,因为总是莫名其妙地摔跤,她请假在家,连期末考都没有参加,外婆捧着她的脸说暂时不去学校了,在家养身体,养好再去学校。
还比如,她记得外公的唾沫星子。
无论是开怀大笑还是疾言厉色,她的外公都控制不住自己的唾沫星子,外公的胡子很蓬很长,有时候他的胡子能接住他的唾沫星子,有时候接不住就落到她脸上。
“我当时不在现场,我只知道这么多。”麦言秋说。
麦禾迅速捕捉到母亲的意图,她的算盘打得精,什么话该说,什么话该推给再也无法开口的外婆,她心里有盘算。麦禾笑笑,说没关系,那就聊点别的,麦言秋听她这么说,又从烟盒里摸出一根烟,点烟的时候,打火机推了两次。
“苗苗是谁?她怎么了?发生火灾的时候她也在?”麦禾问。
麦言秋吸了一大口烟,吐出烟雾时,她说:“我已经说过了,你被车撞了,胡说八道,幻听幻视,这些都是车祸的后遗症。”
“妈妈也记得这个名字?”麦禾盯住母亲,问,“外婆也记得,三年前,她把我叫成了苗苗。”
茶几上没有烟灰缸,麦言秋跑去餐厅拿了个玻璃杯,把烟灰弹在玻璃杯里,她一边走,一边打岔,问仇然现在住在哪里?
“妈,你就打算一直这样保护我吗?”麦禾严肃地看着母亲,说,“你把实情告诉我,才是真的帮我。否则的话,这次是仇然,下次又会是谁呢?非得等我落到绝境,无路可退了,你才肯说吗?”
麦言秋走到麦禾面前,伸手在麦禾紧绷的面皮上抹了一把,这样的亲昵令麦禾很不习惯,感觉身体里一直顶着的一口气开始散了,她不得不嘶吼着对抗,喊道:“你再不说!我就自己去查!我去找邻居!找学校!找小时候的玩伴!我不信问不到!”
麦言秋没料到麦禾的态度如此坚决,她吓了一跳,僵直地站着,好半天才说出一句,你找不到。
“想找就一定找得到!”
“你不是问过外婆,为什么你都没有小学、初中的毕业照吗?外婆说是搬家的时候丢了,她骗你的。”
“什么意思?”
“小学一年级被退学以后,你就没有再去过学校,转学也只是挂名,你不去上课,在家补习。你没有同学,也没有朋友,就跟高中时一样,你被挂在补习学校某年某班,但从未进教室正经念过书。麦禾,你的校园生活是从大学开始的。”
母亲的话让麦禾愣住了,高中没有去学校是因为车祸受伤的缘故,小学和初中为什么也这样?
麦禾的眼皮神经质般猛跳,她嗫喏嘴唇,声音弱下来,问:“这跟苗苗有什么关系?没有同学,还有邻居……”
“女儿,”麦言秋打断她,淡淡地问,“你终于知道怕啦?”
麦禾瞬间就明白了,她有病,她真的有病!
看出她的恐慌,麦言秋再次朝她伸出手,一左一右放在她的肩头,说:“别怕,都是过去的事了,过往那些病历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帮助你获得新生。别再回头,往前看,相信自己,你会越来越好的。”
身体被母亲牢牢控住,麦禾没办法躲,她有点想哭,但忍住,不依不饶地问:“所以,这跟苗苗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