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泽拨开宿译的手,轻轻合拢收纳箱,宿译抓紧机会往箱子里偷瞄。
还是那摞纸,起头的一张是从学生才会用的练习簿里撕下来的横线纸,尺寸不大,越往下纸张越大,最底下的一张有A4纸那么大了,边缘还描了金边,虽然只有十张左右的画纸,但摞在一起却很有些厚度。
吧嗒两声,收纳箱合拢的阴影扫过纸面,黑暗吞没了秘密。
宿译不是第一次偷看它们了,他知道,这些纸的另外一面贴满了画片,他很想正大光明地欣赏它们,但却不敢提出要求。
他和宿泽虽是正儿八经的堂兄弟,但关系却并非从小就亲近。小时候宿译看见宿泽被人欺负,只会躲在石头后面假装没看见,等周遭安静无声后,才跑出来。他躲,不是因为年龄小,打架没优势,而是害怕站出来一次后,就会被人视作宿泽的同类,那些恶意无缘无故,沾上就无法摆脱。他始终没有问过宿泽是否知道他藏起来不帮他,心事埋得久了,会打结,想起一次,扯一次,越扯越死。
“哥,你遇到什么事了?我可以帮你的。”
同一个屋檐下相处四年,宿译终于有了不再假托嬉皮笑脸表达真心的勇气和自信,他很想为宿泽做点事,相较于在店里帮衬忙活,他更希望能帮宿泽分担内心的沉重,他不想再像小时候一样不懂事。
但宿泽并不对他坦露心迹,只是拍拍他,让他早点休息。
宿译很失望的,他低垂脑袋,发出自嘲的一声“嘁”,说:“也是,我这个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帮得了谁呢?”
宿泽听他语气不对,停下脚步问他怎么了,起先,宿译不说,吊儿郎当地耍脾气,直到宿泽问到家里是不是出事了?他才终于没能再装下去。
“我妈摔了一跤,腿摔断了,在楼道里喊了好久,才有人出来帮忙,上个星期,她拆完石膏才告诉我。要不是我,我妈也不能搬到楼梯房去住,要不是我,我妈就不会摔断腿!我爸死了之后,我妈就一个人过,她怎么就这么倒霉,摊上我这么个没用的儿子。”
四年前,宿译学人投资做生意,碰到了骗子,赔了个底儿掉,欠下一屁股债,弄得父母掏空老底帮他偿还,他在家族群里成了笑话,除了宿泽没人肯拉他一把。债务清空不久父亲的旧疾恶化成癌症,一查出来就是晚期,没得治,去世的过程快到难以想象,宿译一直很内疚,觉得父亲得病去世是为自己操心的缘故。
宿泽把一杯温水放到宿译面前,说:“你要是想回家了,随时都可以回去。”
“你跟我一块回去吗?”宿译问。
“我不回去。”宿泽干脆利落地拒绝。
“哥,不是我替大伯大妈说话,你确实有点太狠了。”
“宿译,这个话题我不想谈。”
“我不是要替谁做说客。我是真的想不明白。你说你,好好的工作不干,跑来卖海货,一卖就是六年,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我不信。”
宿泽转过身,他也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口喝下去。
从小到大,他都不是能被父亲喜欢的那种儿子,父亲粗放,他细腻,两人不对脾气,父亲厌恶他太过软弱,身体也不够结实,说小时候连架都不会打的男孩长大了也驾驭不了一艘渔船,大约是为了磋磨他,父亲常对他拳脚相加,夜里挨打的地方胀痛得难以入眠时,宿泽都会许愿早日离开海洋早日离开家。
那年,父亲突然决定卖掉渔船,上岸开始新的生活,并且雷厉风行地安排母亲和他先走,母亲一时懵了,跟不上节奏,没头没脑地问东问西,他也懵了,但更怕父亲反悔,于是在父亲骂母亲拎不清的时候,是他抓走了母亲不敢接的几张车票。
鲜少有渔民能真正离开海洋,习惯和恐惧像脚链和手铐,将人牢牢束缚,施展不开,他竟有些崇拜父亲了,从那之后,他便努力改变自己,要做让父亲骄傲的小孩,就差一点点,假如十年前他不曾打开家里的保险柜,他就已经那个人人口中称赞的为家族增光添彩的好儿子了。
“我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宿泽放下杯子,说,“很简单,我就是想生活回到它原本该在的轨道上。”
“你有病。大伯他们那么努力让我们过上好日子,你偏要找罪受。”
“那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那几次出海,哪次不豁出命去?还不是为了我们,他们才那么拼命?”
“别提了好吗?”宿泽皱起眉头,不耐烦地问,“难道你不知道伏季出海是违法的?”
宿译满不在乎地说:“你也太教条了,这么讲规则,永远出不了头。”
“照你这么想,杀人越货也是可以有理由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