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远,张天远……”
张天远沿着村中小路走得正慢,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呼唤;回头看时,这才发现不觉之间已经走到了王天朋家的院墙外面。寒风微啸,幽冥的暮色早已完全笼罩了村落,蕙兰正拉着苗苗站在那破旧朽颓的门楼下面,冲了自己怯生生的喊道。
“哦,是蕙兰哪。……下午,下午怎么没有看到你去领取年终福利啊?”张天远这才记起,下午在领取公司发放的年终福利的村民队伍里,好象并未看到蕙兰母女的身影,便随口问道。
悬于门楼下的电灯瓦数极低,蕙兰在一圈圈晕黄的电灯光影里低下了头:“天远,王天朋是个看见芝麻丢掉西瓜的家伙,一听说签订协议每亩耕地能拿到八百元的流转费用和五十元的现金奖励,还有李进前赠送的黄酒,就死活非要第一个窜上去不可,我拦都拦不住;他还站在台上编了那么一段顺口溜,鼓动大家和你作对。天远,村里人都不和你签订流转协议了,干嘛还要发放福利呢?村里人也是,明明对不起你,可脸皮一抹拉还是照样去领了。我不去领,是我觉得心里有愧啊!……”
“哦……”张天远禁不住苦笑了一下,道,“没什么,即使不和我签订流转协议了,可该发的福利还是要发的,毕竟是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嘛,哪能那么小肚鸡肠,斤斤计较呢?要不,你们家的福利回头我安排若桐和小王给送过来吧。你们家眼下日子艰难,单单看在老同学的情面上,我也该照顾照顾的!”
“不了不了还是不了吧,”蕙兰连连摆着手,苍白的脸上一下子便淌出了眼泪,低声说道,“前几年土地流转,你在经济上就已经够照顾我们家的了;还有当年王天朋个死鬼绑架禾禾的事情,你也大人大量,放过了他一马。人心是杆秤,你对我们家的好,我心里不会称不出来的。唉,人说黄连苦,可我的命比黄连还苦,这辈子咋就摊上这么个人,混到这种地步了呢。……天远,要不进屋坐一会儿吧?”
“嗯,还是不了吧!”张天远仰头看了看夜色,又转头望了望蕙兰背后黑乎乎的破烂房院,沉吟着说道。
看张天远迟迟疑疑的模样,蕙兰又含着眼泪笑了,嗔道:“怕什么?你要是觉得屋里有只老虎的话,那就别进去啦!”说完拉了苗苗转头走进院内。
张天远低头沉思一下,还是抬脚跟在蕙兰身后,慢慢走进了蕙兰家的院内。蕙兰家的院墙还是王天朋父亲时代修建的,如今既老且朽,好几处都出现了坍塌豁口,可王天朋每日里只管在外面疯跑喝酒赌钱,哪里顾得上请人修补?再走进堂屋,发现堂屋的屋顶处也破着几个大洞小洞,正滴滴答答的往下渗着雪水。
蕙兰拉亮电灯,看到张天远仰头打量屋顶,便苦笑说道:“整个屋子都破了。这会儿还好,夏天里每一下雨,床上地下都摆满了盆盆罐罐接水呢。夏天里的那场暴雨可真大啊,哗哗啦啦瓢泼一般,呆在屋里怕屋顶会突然坍塌下来,把俺娘俩捂在里面;呆在院里又怕遭了雨淋,把俺娘俩淋出病来。我就抱着苗苗,整夜的守坐在门口房檐下面,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王天朋呢,没在家吗?”张天远皱着眉头问道。
蕙兰咬着牙齿恨恨的说道:“那是个没笼头的马,没王的蜂,一天到晚只知道四处瞎逛胡悠,眼看都要过年了,竟又窜了出门,谁知道这会儿死到哪里去了。去年夏天我用自己挣的钱给他买了个手机,他刚用三天就撂在了家里,说这破手机就像我系在他脖子上的拴狗链子,让我随时都能找到他……”说到拴狗链子时,蕙兰被这形象比喻逗得“噗嗤”笑了出声。
张天远深深的叹了口气,却并没有开口说话。屋子里四壁空空,实在连件像样的家具也寻不出来,真想象不出蕙兰这么多年究竟是怎样苦熬过来的。蕙兰见张天远叹气,眼泪止不住又唰唰的淌流下来:
“天远,你心里一定在想,这蕙兰,怎么就会嫁给王天朋这样一个有爷娘生没爷娘管的二流子货呢?实话对你说吧,咱们初中毕业那年,我刚刚十七岁,还人事不懂的时候,爹妈因为贪图彩礼,就把我说给了王天朋。那时候王天朋家境不错,人长得顺眼,一张嘴又能说会道,我就糊里糊涂的嫁了过来。……结婚后,他只顾自己快活,连孩子都不想要,要不是我一再坚持,恐怕苗苗如今还不知道在哪个旮旯里睡觉呢!……”
昏黄色的电灯光下,张天远仰头打量着挂在堂屋正墙上的四扇屏;那四扇屏大概也是王天朋父亲时代的物事,很有了些年月,表面油灰斑驳,早已辨不出颜色图像。耳畔,蕙兰依旧在絮絮低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