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叶婶总劝我认命,说咱女人是菜籽命,撒在哪哪出秧,别再想着挪窝(指改嫁)的事了;还说他不过是年轻贪玩罢了,将来年龄大了,就会改掉坏毛病的,就是一块土坯捂在怀里多年,也该捂得暖了。可哪成想眼见都跨四奔五的人了,仍是个不收心,庄稼地里的活路一点儿不肯搭手,抽烟喝酒赌钱倒是越来越上瘾,整天里只是在外面东游西逛,十天半月了落屋一次,一进家门二话不说,只管翻箱倒柜的寻找。找啥?找我辛苦挣下的那点血汗钱呗。这不,前天又揣着几千元的土地流转费用和政府奖励现金要出门,我拦住不让他走,说总该给家里留点过年的钱吧,他嬉皮笑脸说不急不急,等我在赌场上赢了大钱,回来给你们盖新房,买新衣,置办大炮坦克加飞机。趁着我不注意,哧溜一声就窜了个没影,弄得眼下人家都在购买年货准备过年,我们家里连买一棵葱的钱都找不出来!……”
张天远望着蕙兰,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多年以前那个小脸圆圆胖胖大眼忽忽闪闪、笑靥如花欲语还休的漂亮女孩,浮现出多年以前那个暴雨如瀑的夏秋午后、那座鲜亮金黄的麦秸垛下的难忘情景,心里顿时犹如刀割一般;直到这时候,他才真正明白自己闲暇散步总是下意识的走往这里,其实是胸中始终有着一段挥之不去萦绕盘旋的怀恋情结啊。然而此时此刻,他实在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来安慰蕙兰;惶惑之间,竟掏出三千元钱,塞到了苗苗胸前的口袋内:
“蕙兰,别说了……这点钱,先置办点儿年货;等过完年了,再请人把房子补一补吧!”
蕙兰唰的涨红了脸,一贯柔弱的语气竟变得十分凌厉:“张天远,你什么意思?你以为我向你倾诉,只是为了博得你的同情吗?你以为我向你倾诉,只是为了贪图你的臭钱吗?我告诉你,我蕙兰虽然穷,可穷得硬正,穷得硬气。——苗苗,把钱还给叔叔!”
苗苗手里举着钱,眼睛并不敢看张天远,嘴里怯生生的说道:“叔叔,你的钱!”
张天远极其尴尬,却又不知怎样解释才好,只得任由蕙兰将钱从苗苗手里夺过,重新塞进自己的口袋;沉默良久,方低低的说了一声:“蕙兰,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走了!”
“苗苗,去往里屋自己看电视吧!”蕙兰打发苗苗进了里屋,转身过来,忽然从背后一把抱住了正要跨脚出门的张天远:
“天远,对不起,我对你的态度有些过激了。天远,你难道一点儿也看不出我这么多年来对你的感情吗?树挪死,人挪活,我为什么要苦苦的死守在村里而不出门打工挣钱呢?难道是因为他王天朋吗?难道他王天朋值得我这样苦苦的死守吗?……天远,我告诉你,那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着多年前的那个美梦啊!……天远,我知道你的心思,那年王天朋绑架禾禾,是你开了口,公安局才没有继续追究他的责任。我清楚,你之所以开口,完全是因为有着我的缘故啊!……天远,我一个女人家,孤零零的守着这样一座破房旧院,你知道到了夜里,我有多害怕多寂寞吗?天远,我不图你的钱,不图你的钱……”
张天远哆嗦了一下,僵直着腰,任由蕙兰在后面紧紧的抱着自己,任由蕙兰丰满的胸部紧紧的贴着自己的脊背,任由蕙兰在自己耳畔的喃喃低语最终变成了娓娓梦呓。原来……她确实是对自己有着那样一份情意的。多年来的惶惑一旦证实,他的耳畔立时唱响了那如歌的行板,他的眼前立时涌起了那如花的岁月……
然而,几乎就在同时,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了另外的一幕场景:十八年前的那个春天,当孙政纲腰缠万贯、踌躇满志的从深圳回来找到他和若凤的时候,他说:“若凤,是跟着孙政纲还是跟着我,你自己做出抉择吧!”说完转头就走,若凤便也是这样从后面紧紧的抱着自己的……
“不,不能啊,蕙兰。……原谅我吧,我的心里已经很累很苦,再也承载不起太多太重的情感负担了。……蕙兰,你知道我和若凤,我们是一道打拼出来的贫贱夫妻,她对我一直很好,真的很好,我不能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情!……”
半天,张天远终于艰难的一根一根的掰开了蕙兰的手指。
“天远……”蕙兰在背后喃喃的叫了一声。
“蕙兰,坦白的说,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片永远不可企及的芳草绿洲,也都有一座永远无法逾越的悬崖峭壁。遥望芳草绿洲,心中增添许多奋斗的勇气,可再看看悬崖峭壁,却又始终没有冒险跨越的胆子。蕙兰,我这样说,不知你能不能理解我的意思?”
说完,张天远头也不回的大步走出了蕙兰家的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