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和郭芒出了院门,约莫已值亥时,朦朦胧胧,不见月色,乌云卷动,风雨又欲起至。
郭芒久去西山,驾轻就熟,领着江山走小路、过市井,穿城向西前行。两人心中思虑,不觉身乏,少时,便行了七八里路,眼前一带林丘,古藤如臂,柏翠松青,树木森罗而立。
此处便是龙眠山脉离城最近一山,名为幽碧峰。山势稍矮,却也怪石嵯峨,若飞若走,奇景不绝。
江山两手扶膝喘了口气,踏上败叶成堆的山路小径。怪鸟悲鸣,响于林杪。过往处,但闻流水松风,声喧于步履之下。渐渐林麓两分,峰峦四合,出没万壑烟霞。周边绿草茸茂,足间苍苔斑点。
山深、林幽、烟霭。又值天气新凉,月晕而风,础润欲雨。江山紧紧了衣袖,低声问道:“此时去,不知那扶花庵是否还迎客?”
郭芒一拍腰间的铁刀:“他迎,便是客,不迎,老子便是强盗”
江山慌忙摆手:“你切莫冲动”,又叹道:“哎,若是林少随来,就好了,他心思灵活,遇事总是有法径,又不一味单单拘于文、或武之间,似信手拈来,随性而为,实则无用之用,方为大用,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
郭芒怒道:“你的意思我不如他了?”
“好像...有一点吧”江山犹犹豫豫答道。
郭芒背对这他,哼道:“论智慧跟武功呢,我一直比他高一点点,就是因为多了个你这个累赘,他才会高我一点点。废什么话,跟上”
江山唯唯诺诺,一路小跑跟上去。又行了约有两里多路,只见一个树林,多是合抱不交的树。林中隐隐一座庵观,粉墙包裹,两扇八字墙门,门前一道溪水,甚是僻静。两人走到庵门前观瞧,但见门上有额,题着“扶花庵”三字,两旁又有一副破旧的对联,曰:“灵台觉树三千座,妙手扶花一世门”。屋檐倾颓,垣墙朽败,再瞧那庵门时,却正掩着,顿皆一喜。
推门进去,入处一穿堂,迎门供着笑脸弥勒佛,背面,是黑口黑脸的韦陀。郭芒站在韦陀像旁喊了一嗓子:“有人没?”,江山扯了一把没赶急,喝声直透,四野寂静,空山回响。
脚步声动,渐行渐近,一个不悦的呵斥传了过来:“何人深夜呼闹?”,右厢房走出一人,直行到穿堂口。
那人穿着一件玄色的居士服,约莫二十七八的年岁,与江山仿佛,黑发披肩,头戴着小冠,眉宇清秀,玉面朗姿,只是双眼突出,顾盼之间颇为无神,俗称“死鱼眼”。
江山唯恐郭芒莽撞,踏前一步行了佛礼,口称:“居士请了”,那人见江山礼数周全,谈吐文雅,也自安了心,怫然道:“你等是谁人?为何夜半来此?”。
江山道:“在下江山,乃是本地的读书人,这是我朋友郭芒,深夜叨扰,见谅”
居士皱了皱眉:“无论何事,山门乃清净修心之所,岂可喧闹缺了礼数,对神佛不敬也”
郭芒瞪着牛眼:“我讲话一向很大声,我大声说话又不代表我没礼貌”
那居士被郭芒吓地退了几步,脸色不善。江山连忙扯了扯郭芒,低声道:“你别说话行不行?”,郭芒哼了一声,转过脸,去看那韦陀像。
江山赔笑道:“我兄弟是个粗人,请莫怀心生怨”,那居士不说话,江山又问:“敢问居士如何称呼?”
居士警惕斜瞥郭芒,口道:“不才姓李,名逸风。亦是书儒之辈,寄情山水,来佛前求个清净。因平素笃爱植养奇花异草,受了一雅号‘百花居士’。江兄深夜拜访扶花庵,究竟何为?”
江山见这李逸风言辞一片清雅,只是说话时面上几无表情,除了皱眉,就是扯动几下嘴皮,死鱼眼加上面瘫,实难与他俊朗的面容相匹配。却听得他言说“平素笃爱植养奇花异草”,心中一动,忙道:“李居士,实不相瞒。我有一朋友得了怪病,需得‘凝尾草’入方。前昔小可曾游玩扶花庵,似见过此草,因此情急之下,顾不得礼数,深夜赶了过来”
李逸风道:“如斯,倒情有可原”。
江山因势乘便,又恭敬道:“闻听李居士情操高治,素爱养些名葩奇卉,不知道那凝尾草是否....?”。
李逸风点点头,指了指庵后:“正是,那是几年前旧友赠我的雅物,我带到庵中,圈了一地,与其他草卉植在一处”
江山顺着李逸风手指方向瞧去,估摸着正是那日见到凝尾草的方位,喜出望外,深深鞠了一礼,恳求道:“居士慈怀,请赐予在下几颗,以渡我友之疾”。
李逸风期期艾艾道:“江兄,你恐怕...来晚了...那草连同一屋子奇玩,都被我输掉了,哎”
江山心下一凉,忙问:“输给了谁人?”
李逸风嘴角扯出一丝苦笑:“也是庵中的居士,叫觞客子,年初入此地修行的,因喜扶花庵中‘扶花’二字,便自号为‘扶花居士’。那觞客子好生轻狂,见我花草品头论足一番,瞧我屋中奇玩也指手画脚几句,我气他不过,与他行了一次文赌,那日状态不好,大意之下败了半筹。我那一屋子古玩和园地的名葩奇卉皆输给了那厮”
说完唉声叹气,脸上却微微见红,显然并非“状态不好,输了半筹”。江山无意戳破,只道:“李居士,可否替我引荐一下,我只需三五棵便成,便是重金卖与我,亦可”。
李逸风面有难色,摇头道:“江兄你有所不知,觞客子其人轻狂,而且似是江湖门派中人,袖底富足,不屑财物。唯独文、雅两字,可入法眼”。
“倘若真如此...”江山沉吟半晌:“我想与他以文相会,不知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