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颜跑到了行宫后山上,那里离他昨日去的围场还有段距离,夜色下一切模模糊糊,子颜只知道这山上并无去路。他顺着山势走入树林,却见夜间林间清爽,寂静无声。子颜明白自己也只有一个时辰,过不了那会,神宫的人就会寻到他。
他走到树林中间,看到远处的行宫周围,星星点点的灯火闪烁,终想这些人间常事何曾又与他有关。
神宫里有个荒芜的园子,子颜记得那会才八岁,自己一个人跑到园子里躲了起来。那日夜已很深,他自害怕,然而始终没人来找他,在他最惊恐又犹豫是否自己离开时,神君悄然出现,牵着他的手带他离开。自此神君说,除了他,任何人都不许进那园子。在那里,他自彷徨过,愤怒过,但当他离开时,废园已重生。然而今天一封书信,又将他重新推回了黑暗中,这寥寥几行字却写着:“汝当结交安王,以乱国政,另收回神宫财物,便能图祗项。”
子颜在黑暗中呆了半个时辰,就已知道遥宁子已经寻到了他,遥宁子进了林子,陪他站了一会,又问他今日东熙湖是否又说了什么,子颜说:“那个人说,要我结交安王。”遥宁子差点破口大骂:“他要是知道李贺凯找了人来杀你,还会这么说!”
子颜道:“李贺凯未必知道那是炙天神宫的人,但方勘死了,我也去他们大营查了,毕竟已算和李家有仇,怎能再结交他们!”遥宁子说,不信李贺凯不知有炙天神宫。“要说方勘为财卖国可信,但李家是旧皇族,怎敢背叛玄武神君。”
“随你怎么说,刚才你闹的动静可不小,本来皇帝正在玄武院里等你,听说你未到那里便给诱走,急了叫我们到处寻你,你快点先回去再说。”说完,硬是把子颜带了回来。
子颜回到玄武院,随口胡诌了几句,算是瞒过了锦煦帝。锦煦帝说;“最近朕这行宫怪事层出不穷,先有狱中洪柱被杀,再有炙天神宫之人公然来袭击,你说遇到不明之物也未必稀奇。朕原来只是想叫你随着线索,把方勘是否是戍擎细作一事查下去,看来这个事情真是非你亲自去查莫属。晚膳时分,朕得了谭敏消息,说李贺凯那里是拿了异人册去铜鉴楼换了东西,是否这三个炙天神宫之人和铜鉴楼有关,这需你到得泾阳去查证。”
子颜恭恭敬敬给锦煦帝施礼,说自己一定会尽心去查。说完,便问陛下还有什么事,如若没有,便当告退。看着子颜给自己叩首,再看着他慢慢走了出去,锦煦帝竟然是看呆了一般。一边遥宁子见皇帝如此诧异,便说:“陛下,师弟昨日失血过多,今日可能有些糊涂,陛下见谅。”范黎见状,也劝锦煦帝:“老奴也说是怎么着呢,刚才问了章文,说神守见了一只狸猫便追了出去,原来真是身体不适,章文还说,早上伺候更衣时候,看看气色不错,其实人疲惫的很,就是失血的症状,却怎么也不肯让传御医呢。”说完,朝遥宁子使了使眼色,遥宁子便说:“陛下,夜已深了,臣送您回寝殿去。”范总管也说:“陛下,老奴让遥宁子送好您回寝殿,就让他带了御医上神守那里看看去。”锦煦帝无奈,也只能点点头。
尹漓行宫东面的渎寵湖是方圆百里内最大的湖泊,水自尹漓河而来。建造行宫时,并没有把它圈在行宫内,因湖面东南开阔,难以防守。湖面西边靠近行宫处,却是琉璃瓦台的建筑,亭台楼宇,经常用来举办宴会。穆楠辛苦一晚,和低下诸人将望渊亭所在的院子装饰一新,说是亭子,却不比殿宇小,宴席的数十个主坐都可以设在此厅中,加上亭子两侧还有两个偏殿,正好能容下这次围猎的所有官员。
子颜是第一次到得这个院落,眼见院内奇花异草,顿觉心情舒畅了一些。他问章文,这望渊亭是何用处。章文说,行宫目前只有陛下居住,这里原来是行宫花园,又不属于行宫,常举办宴会而已。子颜见望渊亭院子外面,还稀稀落落地散落些小院,像是给人居住的一般。子颜问章文,这又是何用?章文说,先帝时期,是给随猎官员居住的,陛下说离了行宫太近,才叫众人搬到宫外离苑居住。
望渊亭正对便是湖面之处,子颜到的时候,两位皇子、世子已到,就是李衡也斜躺在坐榻之上,东熙湖带了六部官员也已达到,子颜的三位师兄也是在亭中有座,想来还只有陛下没有出现。
两名皇子见子颜进来,都起身相迎,晟裕和晟炣虽是打着招呼,一听就是不太客气。镇南侯那里昨日已经撕破了脸,倒是子颜亲自走近前去询问他伤情可好些没有。李衡当着众人也不便发作,只能草草作答。东熙湖走上来问子颜可给晟齐带了什么生辰礼物么?子颜笑道:“我到行宫,二皇子待我十分客气,今日他寿辰,怎可少了礼物?”东熙湖问他是什么神宫宝物。子颜悄悄说,神宫宝物泾阳城中多了去了,我挑了件他最想要的。东熙湖正想问下去,却听外面范总管的声音:“陛下到!”
众人只见锦煦帝走进来,今日不是上朝,锦煦帝也未穿着祗项国的黑色皇袍,便是随意穿着了件淡色长袍,也未戴帝冠,而是戴了顶金冠而已。今日晟齐是年满二十一岁,锦煦帝是十八岁有了两个儿子,但端木睱悟早年从军,登基后一直呆在京城养尊处优,此时看上去也非常年轻,和两个儿子此刻倒不像父子,更似兄弟。若论相貌,大皇子晟毕和锦煦帝还是有些相似,晟齐相貌更似他母妃李氏。但两名皇子气质却和锦煦帝差了好多,锦煦帝母后陈太后是朝内书礼世家出身,锦煦帝身为嫡子自幼温文尔雅,虽跟随李氏从军几年,气质风度也未曾变化。
锦煦帝居中坐下,众人照例行礼,今日应是晟齐寿宴,晟齐坐了陛下左手下座,子颜照常坐了右首下座。锦煦帝问子颜,可带了什么送给晟齐,锦煦帝说:“朕听闻上次子颜生病,晟齐倒是去探望过你,朕这个儿子最不吝啬,所以今日朕倒想看看子颜你带了什么给他。”
“陛下明鉴,二皇子确实来探望过臣,二皇子考虑周到,知道神宫刚入朝廷,进献了不少财物给神宫。因而今日二皇子生辰,神宫更当重视。臣在神宫宝物中,挑选一样,想送给二皇子,不知是不是合适?”
锦煦帝问:“子颜,你说是什么?”
子颜打开桌上锦盒,拿出一只玉杯,说:“陛下,京中皇公贵族拥有的神宫宝物不少,有些还法力不小。臣在给殿下挑选礼物时,想是这些法物也没有什么意思。这次臣从神宫中带出宝物,其中这个杯子是首代祗项国君曾用过的,当年他到北地玄武神宫献祭玄武大神时,曾留下几样自己常用的东西,此是其一。陛下应当知道玄武大神和首代国君是亲父子,因此玄武大神才把祗项国传了给他。”说完,站立起来,双手捧盒,走到晟齐面前,说:“殿下,请收下神宫的心意。”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锦煦帝多年未立嗣就是因为李家是旧皇族,立了和他们有血缘关系的皇子,自己皇族那里恐难交代。但今日子颜当场拿出首代国君之旧物呈给晟齐,意义不言而喻。锦煦帝心想,子颜你是要干涉朕立嗣之事么,还是要试试你神宫在朕的朝廷上究竟会是什么地位?
晟齐站在那里,心里窃喜,但又不敢双手去接那个锦盒,两眼便望着锦煦帝。锦煦帝不知今日子颜做何打算,他突然想到前几日神君说的“任意随性”,虽然锦煦帝嘴上叫晟齐接了神宫的好意,等子颜坐下,看了他一眼。子颜见状,立即回过头去,佯装没有看到。
其实前一日子颜随便挑了件法器打算送给晟齐,当日夜间回到西院时,子颜却想他接到要和安王勾结的命令,他和李衡已经形同陌路,指望用李贺凯的势力来打压锦煦帝多不可能,他想了下,当务之急,总要应付那个人一下,于是就拿出国君旧物,想拉拢晟齐来缓和和李家关系。
晟齐收到国君旧物着实兴奋,于是连接下来别人送的一众贺礼都不放在心上。他觉得几日前探访子颜还是颇有成果,想到子颜终究与父皇亲近,或许这是父皇的意思。晟齐看看在下面坐着的大哥晟毕,看到晟毕那副到处讨好人的模样,就连对两府世子,晟毕平时也是恭恭敬敬,如今呢,子颜是以神宫名义送他礼物,这意义又大大不同。晟齐又看着交头接耳的两位世子,还有说话、做事都从不给他留有颜面的表哥李衡,自己这次回京恐怕连安王都要对他另眼看待。正想着这个事情,锦煦帝突然问:“齐儿,今日殿中众人都送了你东西,朕在行宫这里也没有准备,说吧,你今日想要什么?”
晟齐一听,心中兴奋,往年锦煦帝总是送些新鲜玩意,也会赐些田地、宅院,都看陛下心情,但这是第一次皇帝问他想要什么。晟齐想了下说:“父皇,前日围猎因有事故发生,最后未能完成,但当日父皇许的彩头还在,如父皇不嫌弃,儿臣愿意担此重任,协助户部清点以前神宫财物。”
“哦,你想要那个?东爱卿,你看晟齐能否担此重任?”锦煦帝说着,就把这件事情抛到了东熙湖那里。
东熙湖原来打算盯着子颜从皇帝手上要回神宫原来财物的,原本给子颜准备的册子就是要告诉子颜,端木皇帝们早已把神宫原来财物用以每年军饷辎重。但他和子颜一样,接到命令,要求他们拉拢李贺凯一方,此时听到皇帝这样问他,东熙湖有点求之不得。他说:“陛下,二皇子能历练此事未必不好,臣从旁协助便是。”
锦煦帝听东熙湖这样说,知道今天是晟齐问他讨的这个差事,这个差事的当家人也没有阻止,他就不便阻止这件事情,随口就许了这个差事给晟齐。
谁知道,这个时候子颜却开了口:“启禀陛下,清点神宫财物一事户部经东大人已经告知臣,虽说陛下要找个人在其中调停,但此事已经过半,殿下要参与恐又要重头来过,神宫回归事情千头万绪,实在耽误不起。陛下让殿下参与可以,但臣恐怕没有时间和殿下一一讲解此事,到时候怕有所疏忽。”
说完,盯着东熙湖。东熙湖见子颜如此说,也不得不跟锦煦帝请命,说户部事情做得差不多了,如真需要二殿下监督,唯恐属下得罪。边说着这话,边恨着子颜,不知他今日哪里不对,做事说话没有章法,只知搅水。
子颜倒不是怕这件事情有晟齐进入,他只是看到东熙湖支持晟齐参与,才明白东熙湖跟他接到了一样的指令。但东熙湖肯定没有接到那最后一条命令,就是那薄如蝉翼的纸上,最后一句“东熙湖处,汝早日取而代之”。既要代之,子颜又怎可让晟齐有机会统领六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