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久久的沉默,久到我开始自觉、是不是不应该在这儿碍他的眼,正准备悄咪咪离开时,才听得他声音随着风飘荡而来。
“本侯从前有一挚友,自小同榻而眠,同膳而食,同师而从,又一同被长姐、从楚国接来秦国投身军营,说是朋友,更甚手足。”魏冉依旧负手而立,声线平稳中,夹杂着一丝波动。
“这和田子义的事又有什么关系?”我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们一起在军中摸爬滚打,互相救赎,都凭着自身的能力,晋封了都尉,被先王钦点了参与对魏的华阳之战。那是我们第一次上大战场,我打前锋,他稳后勤。”他自顾自的说着,察觉到他情绪不对,我不敢再度打断他,只好静静的听着。
“我军势如破竹,很快便攻破了魏国十三万大军,然而赵国却在此时、向魏借兵五万!虽然那时我们已经取得胜利,但也伤亡惨重,且粮草不足,只好饿着肚子,苦苦与赵国的五万骑兵僵持。”
“当时的战场在韩国华阳,逼不得已,荆尧只好破开了华阳城门,向华阳守城与百姓借粮。可那韩国又岂是良善之辈,坐山观虎斗是他们向来的作风,非但不借,还下令让守城放火烧了城中粮仓。”荆尧想来便是他的那位挚友了吧。
“秦韩相隔遥远,那批粮食是当时唯一的指望,荆尧怒火中烧,下令屠了守城满门,连城中百姓,也有多半被杀。”说到这儿,魏冉转过身面向我,我一时不知该用何种表情面对他,只好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儿。
“两国交战,向来不杀俘虏与降兵,更何况是无辜的百姓,即便是那守城,也只是奉命行事。华阳城中有一世家大族,也在那场屠戮中险些被灭,只余下一对幼小的儿女,被送去了齐国。”
“那对儿女,就是田子义和他的妹妹?”我灵光乍现。
“田氏绵延数百年,家族清正,乐善好施,借粮时、曾上书韩王厘希望得到首肯,却被不知情的荆尧一并斩杀了。”
“如此说来,田子义追随孙楚与秦国作对,是存了报仇的心态,仿佛也情有可原。那荆尧呢?他虽然初衷是为了秦国,可滥杀无辜也实在说不过去。”我看着魏冉,既是他的挚友,又是他的兄弟,他应该会袒护的吧。
“死了,被我亲自下令,看着处斩的。”他的眸中有我看不懂的情绪,像在回忆,像在诉说,像在惋惜,像在委屈,更像在怨怪自己。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他。他给我的感觉,总是高高在上的冷漠,深深浅浅的疏离,尖锐刺痛的言语,以及不知对我从何而来的厌恶。
从孩提到成年,从楚国到秦国,几度出生入死的兄弟情分,我无法想象、他处斩荆尧时,该是怎样痛苦的心情,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他又需要我的安慰吗?
“他破坏了几百年来诸国默认的规定,引起了各国王室百姓的公愤,韩国趁机拉拢燕魏赵齐、欲对秦国展开围攻,惠文后更是擒了由头,不断的对本就身处水深火热的长姐和稷儿、进行打压,我不得不亲手杀了他。”他的视线从我脸上移开,望着在风中摇曳舞动的槐树枝桠。
“其实我与长姐和华阳兄并非同父,我母亲因得罪了楚威后,被偷偷贬赐给了我父亲,我父亲只是一介屠夫,威王知道后怕有损颜面,命人将他们二人都毒杀了,那时我不过一岁,长姐被远嫁异国无法照拂我,是荆家父母、不顾危险将我抱回家中,吃穿用度,同他们的亲子荆尧一般无二。”
“十二岁时,长姐终于在秦国站稳脚跟,托人来楚国寻我,荆家父母不放心我独自离开,命荆尧一路相随,盼望着我们兄弟二人互相照料,皆能谋个好前程。他怀着期待跟着我出来,却变成一抔黄土回到了家乡。”
“我魏冉肆意半生,唯有荆家,是我永远亏欠、永远也无法弥补的遗憾之最。”他往日充满磁性的嗓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面色却依然淡漠如初。
可心中,一定是无限酸楚的吧,诚然尊贵如他魏冉、四度封侯拜相,也总有些做不到的事。
“其实,这也不能怪你。每个人做每件事,都有他当时不得不做的原因,即便重来一次,或许也还是相同的结果。”我试着开导他,就当报答他数次相救的好意吧。
“荆家父母教养你,只因他们良善,良善之人,定能理解你当时处境艰难;荆尧迁怒华阳百姓,是痛心与他出生入死的弟兄们,正饥寒交迫的与穷寇以命相搏,而韩国却落井下石;而你,当时至亲被逼迫,国家被威胁,若真的开战,受苦的只会是更多无辜的百姓,实为无奈之举。”
“其实谁都没有错,只是天意造化弄人,空留余下者哀叹不已罢了。”我向前走了几步,离他近了些。
他听了我的话默默不语,我也没指望着,三两句话就能解封他多年的心结,又踌躇着问道:“可只是杀了荆尧谢罪,就能让五国退兵吗?”
“魏赵当时元气大伤,本就不欲恋战,韩国趁机索要了新城、宜阳两地的管辖,而燕齐,则从王室中挑选了四人作为质子。”
质子?燕齐?阿稷就是在那时,被送往了遥远苦寒的燕国吗?所谓世事难料,都不过是蝴蝶效应罢了。
“所以文楚长公主与当今大王,被送到了燕国为质?听闻文楚公主少时,并不似如今这般的性情,他们定是吃了很多的苦吧。”
我轻声说着,阿稷从未对我提及过、他幼年为质的事情,公主尚且被磨的转变了性子,他作为王储,或许只会受到更多的折辱吧?
只是我的阿稷温润如玉,如微风细雨般抚慰人心,从不愿以自己的不幸、而苛责他人。这样的他,这个曾经小小的他,却更让心疼怜爱了。
“就像你说的,或许是天意造化弄人吧。”再开口时,魏冉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淡漠,细密的雨点,渐渐落在了我们二人的头上。
“你会杀了田子义吗?”我问道,他为虎作伥,我几次三番差点死在他手里,凭心而论,我并不希望,他因着是华阳田氏的血脉、就被轻轻放过。
我虽然奉行着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处事原则,本身却是个有仇必报的睚眦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