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将骄傲刻进骨子里的人,没夺得魁首这件事已让他颜面扫地,若是连掷出的话语都不履行,那他宁愿被觅封侯恐怖的威压碾死。
说到,就得做到,这是他一以贯之的性格。
韩宗羡艰难地起身朝这名青袍药师道了声谢,而后朝屋舍外走去。
错身而过的瞬间,时间仿佛有了刹那的静止,青袍药师突然侧目开口道:“韩师弟,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五年后你又没夺魁呢?那你这五年岂不是又白度了?”
“不会有万一。”韩宗羡语气笃定,拳头攥得咔咔作响,而后继续向前走去。
“是吗?”没走几步,一声淡淡的疑问从后方传来。
韩宗羡的脚步蓦然一顿。
这声音温润,平缓,不疾不徐,还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完全不同于先前那名青袍药师的嗓音。
韩宗羡感到有些奇怪,转过头来,而后瞬间瞳孔一缩。
却见原先那位青袍内门的身影消失不见,立在床榻边上的人影不知何时变换成一个五官柔和,眉目温良的儒雅男子,着一袭云纹道袍,在窗边透下的澄净天光中与他静静对视。
云中贵公子,玉骨秀横秋。
恍惚似谪仙人也。
“涂……明……山?”韩宗羡有些错愕,盯着这个已经享誉整个浩然宗的风云人物,他一时难以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韩师兄。”涂明山礼数周到地回应了一句,随后微笑着开口,“你刚才说‘不会有万一’,我可得纠正你这句话,毕竟,你已经输了啊。”
“你在说什么?”韩宗羡虽未弄清楚涂明山突然出现在这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听了这句话,眸子瞬间就冷冽起来,“考核还没开始,我怎么就输了?”
随着他这声凌厉的质问道出,屋舍外骤然刮起一阵劲猛的凉风,风从窗外闯进来,撞得窗边那立如芝兰玉树的俊美人影白袍猎猎。
垂流的阳光下,涂明山身形岿然,玉石般的眼眸静静看着他,声音永远那般温润,凝定:
“你忘了吗?韩师兄,你不是已经败在我手上了吗?”
随着这声轻飘飘的话语道出,韩宗羡怔了一瞬,下一刻,他就感觉自己脑海中那斧凿般的痛苦再度袭来,难以忍受的剧痛使他忍不住抱着头发出一声痛嚎,在这痛嚎声中这间屋舍瞬间垮塌消泯,周遭光景只一刹就已经完全变了样——变成他无比熟悉又庄严富丽的乘风殿。
一袭松垮麻衣的钱德华站在殿上,拿着一枚玉简止不住地赞叹:“天才!天才!‘下剑伐肉,中剑伐骨,上剑伐心’……涂明山,老夫虽不懂剑,但你从这本剑经上感悟的道理,与藏经阁内那位守阁奴昔年所感一般无二,此次魁首之位,非你莫属。”
“魁首!魁首!”从广场上传来一大伙弟子的追捧,“涂师兄赢得好啊,赢得漂亮!”
随后这些弟子目中充满憎恶地看向韩宗羡,眼神像一枚枚戕人的箭矢,向着他齐齐射出:“也让这个眼睛长在脑门上的家伙看清他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
“姓韩的,你不一向认为取魁首之位如探囊取物一般简单吗?怎么败在了咱们涂师兄的手下了呢?”
静静看着这一幕的韩宗羡只觉得大脑嗡嗡作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呼吸紊乱了起来,接二连三错乱的场景令他整个人产生了一种极强的混乱感与割裂感。
他感到手足无措,他试着回想起所有的记忆,可他很快发现这是徒劳,自己的记忆囿于这两场连着的挫败,像他多少年来都没走出过的烟云山,死死地将他困锁在内。
“输了。”他喃喃道,脑中那斧凿般的痛楚再次传来,只不过这次痛感没有那么强烈了,他感到记忆中一扇尘封的大门被凿开,这五年点点滴滴尽数从其中泄了出来。
这是他人生中最烦闷的五年,也是他最暴躁的五年,最初他从旁人口中得知那庄秦川当时仅仅比他多坚持半秒时,这种暴躁烦闷就如同附骨之蛆般一直存在。
每每走在烟云山崎岖而杂草丛生的山道上,他就觉得自己不该待在这。
他时常觉得不忿——若不是因为自己当初心气高傲发下了誓言,他五年前就该步入外门了!
自己这个该如苍龙般在天际翻云覆雨的人,凭什么要和山鸡野雀待在一个窝?!
曾有个路过的弟子在山道上一脸崇敬地向他弯腰作揖,言称“竹志鹤骨,我辈弟子当如韩师兄”。
他心中没有任何触动,反而发癫似的将他踹出几米远——什么倒灶玩意儿,也配评价我?
他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些杂役弟子,哪怕他自己也是一个杂役弟子。
败于庄秦川的五年间,他将自己的名声败坏殆尽,他渐渐成了烟云山所有杂役弟子口中眼高于顶,自恃甚高,暴戾恣睢的韩宗羡。
他本人从来不以为然,甚至还想笑,难道山鸡野雀的鸟叫会有人听吗?
他觉己非池中物,咫尺蛟龙腾云雨,而今郁郁于烟云山这座浅滩,只是缺少一个能使他腾龙于天的机会!
他只是需要一个机会来证明自己而已!
可五年过去了,这个等了一千八百二十五个日夜等来的机会,没有向整个宗门证明他韩宗羡非池中之物,而是掀起一记凶厉的耳光狠狠扇在了他的脸上,将他以最狠辣的姿态扇回这个困锁着他的烟云山。
他被扇得有些发懵。
自己输了。
输得比五年前更没有争议。
周遭一切事物在他有些发抖的身躯中逐渐消泯,他埋下头,天地间变得白濛濛一片,寂静得可以听见他死板的心跳,也不知道这种状态持续了多久,这片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的天地陡然下起了瓢泼的大雨。
他趿拉着步子,在荒芜的雨幕中如一具行尸走肉一样向前走了几步,最后瘫坐在地上。
“术剑有形,心剑无痕,下剑伐肉…上剑伐心……”他忽而惨然地笑了,被雨水淋湿的头发杂乱地披散在身上,“伐心,好一个伐心!涂明山,你说的好,说得好啊!”
笑着笑着,他的声音却无端地有些哽咽。
泼天的雨幕中,渐滴冷意刺进他的消瘦的躯体。
连绵的雨滴像他眼角流出的泪,在他脚下无声汇聚,聚成一片小小的水泊。
他闭上了眼,像死人一样倒在雨地里,默默感受着雨滴砸击在自己脸上的痛楚,希望这场雨能下得更大一点,大到把他淹成一个真正的死人。
他决定了,如果明早自己还没被淹死,就去跟乘风殿的执事说一下,就说自己改主意了,不愿在烟云山待了。
他好歹也算这场晋升考核的第二名,那执事按规章办事,自己明儿下午就能住进只有外门弟子才能住的庭院。
韩宗羡望着这雨濛濛的天空,心神像他的发丝,在身下的流水中四处飘散。
外门好啊,不仅会分配庭院,每月还会给弟子发放灵石,他可以每旬去听一次各峰长老们的讲席,研习向往已久的高深术法,更是可接取宗门功善阁发布的任务——这是最让他感到期待的,他可以借着做任务的便利,回一趟平野县,回到那座旁边长着一株老柳的深宅,看望一下当初收留自己的陈巡检,和他五岁大的儿子,不对,那小不点现在该有十岁了。
这么一合计,他发觉自己貌似想开了,某一个瞬间,他甚至开始觉得过往的自己不可理喻。
那个十五岁的自己,是有多蠢笨,多没有见识,多不知天高地厚,才会当众发下那般可笑的誓言?
还有这五年间那个自己,是有多要脸皮,多不肯放下尊严,多冥顽不灵,多愚不可及,才会死死恪守着这么可笑的誓言?一守就他娘的守了五年!
自己当初要是在败给庄秦川后选择拉下脸来,违逆誓言选择进入外门,哪还会有这么大一烂摊子事?
“我这五年,真的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躺在雨地里,韩宗羡呆愣愣地自语。
而后他放声大笑起来。
“韩宗羡啊韩宗羡,你他娘的早想明白不就没这么多鸟事了?!”
他对着天空发泄般地大声嘶喊,而后忘却了自我,沉溺于这片只有雨水的世界,在雨地里抛却了一切烦恼,尽情疯疯癫癫地笑着,直到笑不动了,他才停歇下来,随着水流在雨天一色的无垠中缓缓漂着。
隔着早已浸透的道袍,雨水的湿意与凉意温柔地包裹着他,与他那痴妄破碎的梦。
漂了大概有一万年?
不知道。
总之韩宗羡缓缓坐起了身。
“不用等到明早了。”他没什么表情地低声自语,声音干哑低沉,“我现在就去乘风殿,我韩宗羡今天就要入外门!”
韩宗羡站起身子,早被水洇透的道袍顿时淌下瀑布般的水流,踩着水面吧嗒吧嗒走了几步,这具尸体活过来似的突然一抽,而后使劲咧开僵硬发青的嘴角,迫使自己做出笑的模样,为此他狠狠扇自己耳光,让自己脸上的神经与肌肉活络过来:
“我要入外门啦!我终于要入外门了!他娘的,韩宗羡,你倒是给我笑,给我笑啊!哈哈哈哈!”
于是他便笑起来,眼泪像决堤的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