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芳华在医院照顾了两日,薛菡也暂时放下工作,专心陪伴在陶念娣身边。薛菡在外闯荡多年,又在大公司身居高位,把诸事安排得有条不紊。她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薛菡帮忙,她要兼顾工作室和照顾外婆,还要应付前来探病的各方亲戚,一定会手忙脚乱。
薛菡不同于陶念娣,以往即使有陶念娣的疼爱,薛芳华还是时常觉得恐慌,因为身为家庭妇女的陶念娣解决不了她生活中的任何问题,她也不愿让陶念娣担心。薛芳华习惯了只靠自己,突然有了可靠的后盾,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极大的缓解了她的恐慌和焦虑。薛芳华十岁以后头一次和母亲如此近距离的相处,但陶念娣的伤势让她们暂时放下了多年的隔阂。两人都默契的不再提那些令人不愉快的话题,只商量着如何更好的照顾陶念娣,让她尽早康复。
陶念娣本人没怎么把伤势放在心上,精神好转以后,她就要求薛芳华把绒花材料带到医院里,声称不愿荒废了工作。见她行动不便,薛芳华听取了医生的建议,用轮椅把她推回了小院。这次事故看上去并没有影响陶念娣的心情,但薛芳华知道,她仍然一心盼望着薛川能来探望自己,顺便服个软,她便可以顺着台阶下去,承认这次只是酒后的无心之失,但薛川一直没有露面。
陶念娣出院的那天,薛芳华刚去医院打了饭回来,突然听到病房里传来争执声,随后伴随着陶念娣尖利的声音——她从来没有听过一向好脾气的外婆发出这种声音。她好像被人从身后猛击了一掌,一个踉跄,背上先是一片冰冷,接着轰的一蓬灼热,冰与火浪潮般扑过后颈,蔓延到了耳根。她冲进了病房,看到陶念娣正抓着桌上的水果刀抵着自己的脖子,瞳孔骤然紧缩如针,好似白日里猫儿的眼。她冲过去劈手夺下水果刀,声音尖锐得几近凄厉:“你在做什么?”
薛川也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薛芳华回过头,才发现舅舅一家都在,大概是全家出动说服薛川来探病。薛竟连忙推了他一把,急着说道:“爸,你说什么呢!妈都气成这样了,你就道个歉吧,好歹几十年的夫妻了,何必闹得下不了台呢?”
“凭什么要我道歉?”薛川涨红了脸,梗着脖子争辩道,“要不是我老家被日军炸了,我根本不会留在这里,娶你妈也是没办法的事。她一个农民,又是半个文盲,靠我养了半辈子还不听我的话,我还觉得委屈呢!”
“老薛,你把话说清楚!”陶念娣尖叫道,“什么叫没办法的事?我为你生孩子操持家务,我下岗以前比你挣得多,你管着家里的钱,我买件衣服你都不准。我花的每一笔钱你都要盘查,如果有一笔钱忘了花在哪,你就会怀疑我偷偷拿给娘家了,哪有男人把自己媳妇当贼似的防着?我嫁给你几十年,你没对我说过半句好话,我做什么都是错的,做什么都达不到你的要求,现在还当着儿孙的面羞辱我,我……我不活了!”
她说着就把刀往自己脖子上抹,众人连忙手忙脚乱地来阻止她。陶念娣的脸涨的通红,顺手拿起桌上的铜盆狠狠摔在地上,她攥起拳头,白细的脖子上青筋暴起,歇斯底里地狂叫一声。薛芳华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么沉默瘦小的女人能发出这种暴烈的声音。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薛川架出去,薛川高声嚷嚷道:“你想死就去死,管我屁事!一把岁数了还一哭二闹三上吊,也不嫌丢人!”
他话音未落,陶念娣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头往床头柜的栏杆上撞去,薛芳华扑过去抱住她的头,但仍然把额头撞得一片红肿。薛芳华抱住她的头,厉声道:“让他出去!”
薛桓宇触到她的眼神,立刻把薛川给拉了出去,陶念娣的脸上还有泪痕,眼睛却干得像是被火烧焦过。薛芳华头一次看到她露出这种眼神,心头顿时咯噔一下,她和薛菡对视了一眼,都觉得陶念娣的反应有些过激了,等到她平静下来以后,便拉着她去了精神科,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中度抑郁症。
“抑郁症?”薛芳华愕然看着医生,她从未想象这个词会与外婆画上等号,“怎么可能?她平时看上去都很正常啊,之前在我们面前也是笑呵呵的。”
“大部分抑郁症患者会对病情引以为耻,不愿意表露出来,像你外婆这种情况,由于长期生活在恶劣的婚姻生活当中,长期被丈夫打压,她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价值,越是阉割自我,内心的痛苦就越深,就算老一辈的女性更擅长忍耐,但也有承受的极限。人就像一个弹簧,压到极限了会断掉的。”
薛芳华沉默了很久,忽然苦笑道:“我真是个不合格的孙女,我一直知道她生活在这段不好的婚姻里,但从来没有真的关心过她,也没有帮助过她摆脱这种日子。”
“这也不能怪你,孩子们都有自己的生活,老人也不希望自己的病情成为子孙的负担。”
薛芳华攥紧了拳头,心头仿佛油煎火燎一样难受。她回到病房里时,陶念娣正坐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的飞鸟。在从无休止的家务中偶尔得空的时候,她除了做绒花,就是坐在院子里,看着四四方方的天空。她就像一只被禁锢在笼子里的鸟儿,亲手放飞了子女的翅膀,看着她们越飞越高时,她是否会心生羡慕呢?
薛芳华想到了故事里的王琼,从小被缠足,即使后来民国成立了,她也响应民国政府的号召放足了,但那对畸形的小脚已经无法恢复。她的女儿成了五四一代新青年,为了国家前途而奋斗,热烈地燃烧着生命,她们的双脚虽然习惯了踩在泥土地里,不过将来会走出村里,踏上BJ的土地,甚至有可能登上机舱或者甲板,然后走在异国的街道上。他们的脚很稳,足以支撑继续往上长,就好像是扎根在泥土中的健壮的松树苗,而王琼只能扶着墙壁,踉踉跄跄地走到门口,倚靠着门槛看着外面的街道。
“外婆。”薛芳华走到她旁边坐下,尽力挤出一个笑容来,“医生说了,过两天你就可以回家休息了,我把你的东西搬到云华小院里,以后我一边工作一边照顾你。”
“我搬出来?”陶念娣睁大了眼睛,薛芳华缓了口气,才寒着脸说道:“外婆,你和他离婚吧。”
陶念娣沉默了很久,本来条件反射地想给薛川开脱,但想起薛川之前的冷漠无情。这句话便又卡在了喉咙里,只哑着嗓子说道:“我都这么大岁数了,不想再折腾了。”
“就算不是故意的,那也是他把你推下去的,他不仅没有道一句歉,连到医院探望你都不肯,说的话这么伤人,这种老公还留着做什么?和他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你有幸福过吗?”
“什么幸不幸福。”陶念娣脸上浮现了一抹苦笑,“他把我从头管到脚,我买件衣服他都要给我甩脸色,跑到麻将馆里不回来,还要我求他回来。他觉得我做的任何事都是错的,买的任何东西都不行,我没他聪明,没了他我连生活都无法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