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接近清晨,昨天沉淀的云正在慢慢地散去,现在毕竟是春天,阳光是无法被遮住的。薛芳华拉开窗帘,云层稍微裂开了一点缝隙,光线就带着火热的温度,直落在廊下。两人简单地吃过早饭,和过来的吴慧倩打了招呼,便出发去了约定的拍摄地排练。之前她们在扬州大学遇到的女生任巧巧犹豫再三后,已经答应了加入拍摄,但不能耽误学业,因此一大早就在湖边等着了,说是下午还有课。
他们事先购买了古装,邀请剧组的造型师做了妆发,摄影师则在选择合适的机位,足足一个钟头才完成拍摄前的准备工作。他们租了一只小船,顺着玟河流过,两人青衫布裙,挽着寻常发髻,打扮成船娘模样,长杆划开碧波般的水面,小船便穿过鳞次栉比的石桥,驶向了瘦西湖。
“卡!”
随着导演的声音,两人停下手上的动作,划船从湖心回来,瘦西湖船娘各有住船,世称“花船”。花船一般分上下两层,上层是住宿,下层是接待客人的客厅。这里陈设时髦,船娘受南方水乡的润泽,多半娇小玲珑、秀丽温顺,还擅长琴棋书画,可陪客人荡舟于瘦西湖的碧波之上,所谓“一叶扁舟浮行水面,一位船娘相伴游湖”,深得文人雅士的喜爱。薛芳华参考古籍,和化妆师商量使用宋朝的发髻和服装,着装也是普通的民间女子打扮,妆容清新淡雅,只在发间簪着绒花,花式选择了琼花和芍药,琼花圣洁似雪绿叶丛中更显冷艳,芍药妩媚多情风流,薛芳华似琼花高洁冷漠,蒋碧云则似芍药明艳动人。
第一个场面只是一个引子,不超过一分钟,只是以最快速度将观众引入青山碧水的扬州,随后画面陡然一转,到了扬州最豪华的妓院。剧组的资金和人员有限,又不可能去横店拍摄,便采取了一种讨巧的办法,只搭建了一个戏台子,把镜头对准戏台中央,随着帘幕拉开,一身华服的蒋碧云惊艳登场,眉心绘着花钿,发间别着一朵怒放的牡丹花,她在这里饰演的是明末妓女柳如是。
虽然柳如是是“秦淮八艳”之一,但有传言说她的原籍是扬州,薛芳华写脚本时想突出扬州名妓的爱国气节,便结合了柳如是的故事,没有过分在意籍贯。柳如是在舞台上翩翩起舞,艳惊四座,令一位名士一见倾心,与其定下约定,柳如是盛装出嫁,黑发上装饰得正是陶念娣做的那朵凤凰绒花。凤冠凤羽都是以红色丝绒制成,镶嵌着金色的装饰,栩栩如生,凤尾流苏随着她的步子轻轻摇曳。但好景不长,清兵入关,柳如是与丈夫相约殉国,丈夫却贪生怕死,柳如是失望不已,在漫天炮火中纵身跃入河中。
“好,卡!”导演大声叫停,等候在一旁的纪敏等人立刻七手八脚地把蒋碧云从河中拉了起来,她十分敬业,自称水性好,坚持不用替身。薛芳华带她去换了衣服,早已在保温壶里准备好滚热的姜汤,她披着军大衣喝了一壶姜汤,才调侃道:“你这两天连着跳河,救援队都忙不过来了。”
“没事,我身体好,顶得住。”蒋碧云给她展示自己结实的胳膊,“我从小就经常到河里游泳,有一次差点被河里的暗流卷走,凭借水性好捡回了一条命。”
“那也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冒险,只要拍到你跳下来的镜头,再切换到河面上的一袭红衣就可以了。”
“你真当观众是傻子,看不出来这种小伎俩?”蒋碧云瞪了她一眼,拢紧了军大衣,任巧巧也坐在边上,她方才饰演了陪舞的一个妓女之一,不过她的戏份很少,此刻她捧着一壶茶,笑眯眯地问道:“什么时候能再轮到我上场啊?”
“我们今天应该拍不完了,如果回去剪片顺利的话,这周末就可以拍到民国戏的部分了。”剪辑师安慰道。任巧巧原本以为微电影的拍摄进度会比较快,没想到几分钟的镜头就拍摄了整整一天,便起身道:“那我先回学校了,等到排练时再联系我。”
“好的。”
他们现阶段还是义务拍摄,发不起工资,薛芳华去买了一大盒云片糕和千层油糕塞给任巧巧,任巧巧接过了点心,笑道:“能把发饰留给我吗?我加入了扬大的汉服社团,家里也有不少汉服,配绒花肯定很好看。”
“当然,我外婆就是做绒花的,家里各种款式的都有,你有空也可以过来挑一挑。”薛芳华莞尔。任巧巧挑了一朵大红的芍药花和一朵芙蓉花,喜滋滋地走了。
就在这时,赵文琼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他接过电话听了两句,脸色突然变了,立刻从医院的椅子上站了起来:“抱歉,我们会查清楚的,如果真的是我们产品的质量问题,我一定会全额赔偿。”
“怎么了?”薛芳华听出他的语气不对,连忙开口问道。赵文琼挂断电话后,才打开淘宝,果然看到对话框里弹出了大量消息提示,之前有个客户在这里下单了不少产品,结果下雨天全部掉色给弄湿了,还把他们的戏服也弄脏了。客户要求全部退货,并退还全部款项。
赵文琼好说歹说,想劝他们只退一半款项,但客户坚决不同意,认为绒花染色了就说明了质量有严重问题,如果不退就给差评。这些绒花是陶念娣和吴慧倩加班加点做出来的,凝结着她们的心血,但客户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赵文琼只得认栽。
两人回了一趟薛家,陶念娣正和吴慧倩在后面忙碌,两人坐在院子里,身边还散落着做绒花的材料,吴慧倩这几日忙碌得厉害,拇指的指腹也磨出了茧子,两人的眼下都布满黑晕,但神气却很愉快,泡着茶聊天,旁边的蒸笼里还蒸着糕点。
“回来啦?”陶念娣把丝绒捻成芙蓉花的样子,抬头愉快地问道。薛芳华看到她的样子,一时有些难以开口,只得笑着说道:“对呀,我们刚从镇上带了些材料回来,你们做得怎么样了?”
“刚做了一半,慢工出细活,越是要做好越急不来。”陶念娣慢条斯理地说道,她的手指灵活地在丝绒间穿梭,不多时一朵芙蓉花便在她的手上绽放。“现在订单这么多,我毕竟岁数大了,眼睛也花了,要是再多几个人帮忙就好了,不然赶不上客户的需求会很麻烦。”
薛芳华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的笑容,平时的陶念娣只会困在家里,要么打打毛线,和邻居商量一些琐事,有了目标,手里有了钱,她的嘴角也浮现了笑涡,眼里也有了真真切切的光彩。薛芳华实在不忍打击她的热情,便笑道:“没关系,路要一步一步走,等到更多人看到了绒花的经济价值以后,一定会有更多人投入到这项事业中,到时候我就把您包装成绒花的非遗传人,打上大师的名号,肯定会有更多人愿意投入到这项事业中来。”
“又在瞎扯,就你阿婆这样,算什么大师?当年教我妈的那个人才是大师呢。”陶念娣失笑道,倒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把刚做好的花朵浸在染缸里。薛芳华出门后,赵文琼看到她的脸色,就知道她没把这件事告诉陶念娣,叹了口气,只说道:“如果陶阿婆做了卖不出去,最后难过的还是她自己。”
薛芳华咬了咬牙,目光落在绒花的成品上。她随手从当中挑了三朵,找来水碗和水盆,将绒花彻底淋湿,想看看它的褪色情况。绒花的染色工艺十分繁琐,陶念娣一直坚持古法染色工艺,用植物提取液染成绿色或者深蓝色,用仙人掌上生长的胭脂虫染成不同色阶的红色,固色自然没有化学染色剂要好。
她记得原来的绒花厂用的植物染色剂和一种特质的固色剂,做出来的成品出口欧美,很长时间都不会掉色,不可能一场雨淋下来就掉色到衣服上。
薛芳华等了一晚上,对同一批次做出来的产品都进行了测试,早上起来检查发现只有一只桃红的芙蓉花有轻微掉色。她再联系客户,但已经被客户拉黑了。薛芳华打了几次电话都打不通,直接查到了客户的收货地址,对赵文琼说:“我要去南京出差一次,工作室的事麻烦你帮我盯着。”
“你去南京做什么?”赵文琼愕然道。薛芳华理直气壮地说:“当然是为了解释清楚我们的产品质量问题。”
南京离扬州高铁也就几个小时的距离,客户是一家古风服装店铺,在当地一向小有名气,以价高物美闻名,还会量体裁衣定制旗袍。今天是工作日,店里生意清淡,薛芳华赶到店里时,只有一个售货员靠在附近玩手机,她原本一上来就想询问掉色一事,但售货员立刻站起身,露出职业化的笑容:“小姐您好,您是需要汉服还是定制旗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