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老方活到现在,他的命运亦不过如此。覆巢之下,佳德中高层无一幸免。也就是灾情有大小,各有各的不幸,五十步笑百步。
作为勇于破局的引路人,他转场的入口在哪里?冥冥之中,也许这位老哥,已将这道题的答案交给林杉,那道豁然开亮的入口,就在林杉的心里,无需他求。除此别无他途。
老方去世时,在佳德集团还放着贰拾万借贷。唐峰劝她:“趁着方哥刚去世,借此机会把借款要出来。免得以后佳德出现状况,连本钱也要不出来。”
“你方哥不在了,我工资低,还指望着这笔钱放在里面吃利息,贴补家用。”方嫂听不进去。
当时别说方嫂听不进去,就是唐峰这样劝林杉,林杉也听不进去。神一样的班江川,如日中天的佳德集团,哪能像你说的:说垮就垮!甚至唐峰再多说几句,林杉疑心他“酸葡萄”心理。
现在看来:佳德集团花团锦簇之时,唐峰即有这份旁观者的清醒,可谓生活的智者。
假如老方活到现在,缘于为公司做担保贷款,他将无数次走上法庭。缘于佳德集团对中高层无休止的压榨式的出资借款,他将把更多的亲戚朋友更多的资金拉进来,从此背上更加深重的包袱。这些不是人生轨迹的预估和猜想,是佳德集团败落后,无数高管千遍一律的悲惨宿命,是在现实中重复上演着的案例。
站在这个角度上看,老方的去世,一并带走了债权方面的造作,他的死,是妻女的不幸,他的死,也是妻女不幸中的万幸。
几年来,林杉每次探亲,都邀上几个朋友,皆老方的生前故友,与方嫂聚一聚,吃饭,说话,外面的地域风物,老壹棉的前世今生,感怀岁月不待人。大家已很少提及老方,包括方嫂。方嫂已变得开朗,她正自命运的暗影里走出来。
方嫂退休后,主动找林杉聊天的次数越来越少。林杉知她生活上向好,已安心。后来,林杉探亲回去,想邀方嫂出来吃顿饭,却有种莫名的排斥。细思,原因是怕方嫂看到自己,念及老方,徒增伤感,相见不如不见。
再后来,唐峰提及方嫂,说她想“再走一步”,意思是方嫂想再找个伴侣。林杉疑虑重重。他太传统,过不了这道坎。也许是他与老方过从甚密,短期内难以接受方嫂的角色转换。
但从人性化的角度看,方嫂才五十出头,且生活自理能力差,找个情投意合的男人过好下半生,亦符合世道人情。若老方地下有知,也会同意。
老方的女儿已结婚。继退休后,方嫂又了却了一桩心事。再后来,唐峰说:“方嫂又走了一步,已住在一起。对方经济条件不错,人也和善,就是年龄长方嫂五六岁,两人感情稳定。如今方嫂的生活不错。”
林杉半晌无语。挂掉电话,林杉满脑子都是十几年前的老方:操着捉襟见肘的日子,做着变态发迹的梦。
老方写过一篇散文,题目叫《夹缝中的生命》。在林杉看来,这就是老方的代表作。“它总在寻觅那道命运垂青的裂缝,扭曲盘绕着身子,穿越逼仄的夹缝,最终将嫩芽尖样的生命力裸呈于阳光雨露之下。”
那时的老方,具足对命运的不甘和抗争的张力。他戛然而止的短暂一生,就是于夹缝中蓄势待发的写照。
过去,YN市有直达JN市的绿皮火车。上午十点始发,翻过博罗科努山,晚七点半才抵达WLMQ市,继续东行,凌晨两点中自XJ区进入GS省,下午三点进入NX区ZW市,由此到老方所在的WZ市不过二百里。
林杉每次走到这里,就忍不住给老方打电话,仿佛打他家门口过,不打声招呼就不礼貌似的。那时,他俩意气风发,皆想在外建功立业,做出一番成就。
老方去世后,再途径ZW市,都会勾起林杉伤感的回忆。沿路,高压线,低矮的屋舍,褐红的沙丘,呆萌的骆驼,鳞片样的麦草格子,紧贴地皮叫不上名的植被,柽柳,沙枣......。这些素常的事物,历历在目。
逝者已矣,老方已去。似乎这片景物也少了一份生命的鲜活,没有了故知,他乡自然是他乡,不能令林杉怦然心动。
林杉感觉,自己已活成一列绿皮火车,秉持底层逻辑,沿着既定的轨道,途径既定的站台,沿路不变的风物,周而复始的四季。终生背负太多的行囊,慢慢变老。每每念及于此,林杉就悲从中来。
冥冥中,林杉与老方隔空对话:
“老方,你若重新活一回,还会选择去WZ市建厂兴业吗?”
“会的,我还会选择外出创业。前提是更要珍爱身体。”
“林杉,若让你重新选择一次,你还会选择去遥远的华晨纺织吗?”
“会的,即使我放在华晨纺织的柒拾万借款分文要不回来,这七八年白干,也不后悔!与钱比起来,我更看重人生的体验。”
“老弟,我不在了,你要走好自己的路。别忘了我们曾经的热爱,未竟的......。”
林杉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