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女你可不能老这样哭,还要哭瞎眼呢!——那你们就更难活了!”老母亲劝解着女儿不要哭,她自己却也是满眼的老泪。
“妈——!”女儿一声叫,哭得更惨了。
老母亲的话没能立即制止女儿的哭,却也引起了她的思考。一句“你们”二字,使她的心思转到了儿子身上。儿子需要她呀!儿子已经没了爹,够凄惨了;如果他再没有了妈,那就更凄惨了呀……
想到儿子,王氏想起了前几天的一件事:那天,邻居程景儿的女儿金环和小贵发耍“婆姨和汉,和起稀泥”的游戏,一个叫“汉”,一个叫“婆姨”,俨然是小两口的样子。——这是程景儿的妻子马氏几年前教的游戏,实际上当初乔家程家的女人在怀孕时就订了“肚里亲”,长大一点后看着小贵发长相好,脑子好,程家就更是常常挂在嘴边了,还教会了他们这种“婆姨和汉”的游戏。此前,这个游戏常常博得乔程两家大人的欢笑和喝彩。可自从乔壮威病重后,程家疏远了乔家,这个游戏没趣了;乔壮威死后,这个游戏就更让程景儿扎眼!——程景儿过来就给女儿一个耳光:“你这不安分的野鬼,再来这个院里耍,我打煞你!”耳光加训斥,把她女儿赶回去了。
王氏早已领略过程景儿的冷脸,她更知道这记耳光的分量和含意。
王氏想起了丈夫曾说过的一些话:“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居闹市无相识。”“世态炎凉,人生沧桑。”“势利快如刀,人情薄如纸。”
想到这些,王氏开始自我解脱,自我鼓励,自我振作:“老妈说得对,哭是不顶用的,自己跌倒自己爬吧!”
小贵发在阴天里生活着、成长着,他最先从私塾先生那里感到了世态的炎凉。由于父亲的死,家境艰难,乔家只能付得起起码的学杂费用,再无力向先生奉上“节敬”“年敬”了;而由于没了这些“敬”,先生便对学生不恭了。任凭你聪明好学,从前那热情的夸奖赞扬没有了,换成了冷言冷语:“你聪明好学,也识了不少字了,也会算一些数了,够一辈子用了,想退学就退学吧!”
小贵发愣了,他哪儿“想”退学了?可这位先生却硬是这样说他!他哪里知道,这位先生是在耍“语言”计谋,是在绕着弯弯赶他走人!小贵发只以为天底下的先生都是孔夫子的弟子,都是厚德博学的鸿儒,都是君子;他哪里知道,先生中竟会有缺德寡义的俗儒,会有小人?!
一盆冷水就要浇灭一颗小心灵上燃烧的求知欲火了。
阿弥陀佛!不幸中有万幸,相反相成:这盆冷水终于没有浇灭小贵发的求知欲火,倒是给他幼小的心灵淬了火!
原来,冷水可以灭火,也可以淬火;因人而异,因情而异,因境而异,因时而异,因势而异,或者因天意而异……
这么一下,小贵发稚嫩的心反而硬了:硬要学习,硬要顶着先生的冷言冷语和冷脸去学习!这时候,小贵发流泪了,不过,这泪已不是眼中的泪,而是稚嫩心灵上渗出的嫩水。稚嫩的心灵渗出了嫩水,便开始老成了。
当小贵发含着这样的泪,把书房的情形和自己的心情告诉了母亲时,王氏把儿子的泪擦干,对儿子说:“好小子,好好念书吧!没有钱,妈给你挣去!”她牢记着丈夫的嘱托:尽量让儿子多念几年书。
她要挣钱供儿子念书!挣钱,挣钱!一个妇道人家,去哪里挣钱,又怎样挣钱?——一户穷人家,没有本钱;一个女人家,没有力气。
思来想去,她只得靠缝衣绣花的小手艺了,所幸,她有一双灵巧的纤手。针线,大概是天底下最小最细也最便宜的生产资料或劳动工具,王氏就是靠这挣钱了,她就要在这些针头线脑上取利,她别无选择。
针头线脑上的利是微乎其微的,她只能靠没日没夜的劳作来积少成多,来维持儿子的学业。为了糊口,她只得下地耕种自家的三亩地;为了挣钱,她又得缝制别人家的衣物;白天顶日头种地,夜晚挑灯头缝衣。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为了儿子,她什么都不顾了,只顾劳作,拼命地劳作……因为丈夫的病死,为了儿子的成长,一个原因和一个目的,像一副夹扳,夹在了这个纤弱的女人身上,把一个娴静安逸的女人夹成了一个泼辣勤劳的女人。
一年多的工夫,细软的指头粗硬了,丰满的身子干瘦了,乌黑的头发花白了……
小贵发也争气,在先生的冷言冷语和冷脸中硬着头皮上学。
母子俩就这样相依为命,在艰难困苦中撑着、挺着。母亲不改嫁,儿子不辍学,缔造着悲壮的人生……
可到了三年头上,王氏终于挺不住了,她积劳成疾,躺倒了。她早已知道自己有病,只是硬挺着坚持,直到她再也挺不住躺倒时,已是不治之症了。
王氏对自己的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她只是牵挂儿子:刚没了爹,再没了妈,一个十岁的娃娃可怎么活呀!乔家近本家没有一个,娘家人又是那样薄情薄义,邻居程景儿又是那样势利……王氏思来想去,她临终前竟没有一个可以托付的人!
“可怜的儿呀,妈死了你可怎么活呀!”王氏默念着,那干枯的眼睛里泪如泉涌。
听天由命吧!——实在没有靠的,只得靠天靠命、靠神靠佛了。
在她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时,在她即将油尽灯残时,她在神龛前跪下,也拉儿子一起跪下:“老天爷呀,可怜俺这个没爹没妈的娃娃,保佑他长大成人吧!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呀!可怜俺这个没爹没妈的娃娃,保佑他长大成人吧!——俺就是下辈子转骡转马也心甘呀……”她用最后的力量祈求神佛,把最后的眼光盯向神佛……
经过三年岁月的熬煎,王氏终于油尽灯残,咽气身亡了。
从此,刚满十岁的小贵发没了爹,也没了妈,成了没爹没妈的孤儿;从此,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再亲他了,他成了没人亲的孩子……
正是:
悲莫悲兮,父母早亡!痛莫痛兮,孤儿受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