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父死家贫孩童受辱灯残油尽老母托神
七岁时,生龙活虎般的小贵发被父亲送进了本村王家的私塾,开始受专门的教育。那时候,“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一个孩子若能靠读书成长、成名、成功,无疑是最幸福的,也是大人们最希望的。
乔壮威完成了对儿子的家庭教育,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儿上学,父耕种,母纺织;父母谋生存,儿子谋发展。一家人有吃有穿,有滋在味,有条有理,还有希望,也算是好光景。
可是好景不长。——或许是,乔壮威多少年来为求子、得子和培养儿子耗的精力和心血太多了,身子有了亏空?或许是,他儿子乔贵发的发育期满,磨难期到?——小贵发上学不到半年,乔壮威就犯了病:咳嗽气短,一病不起。请一个医生,吃一番药,不见效;再请一个医生,再吃一番药,还不见效。病情不见好转,却坏起来了:痰里带出了血!
医道敌不过病魔,医生们吓得不敢来了。
病魔!——它要夺一个人的命,还要破全家人的财。乔壮威这一病,他自己挣不来钱,还得花钱;他自己受罪,还得连累妻子受罪。可怜王氏一个妇道人家,耕田种地,缝衣置物,请医抓药,再加上伺候病人,不到半年就累得不成样子了。而他这个小人家又哪里能经得起大病的折腾?多少年的积蓄,不到半年就折腾光了。
为了给丈夫治病,王氏只得举债求医。她向邻居程景儿借,结果,这个昔日和乔家处得火热的邻家给了王氏一个冷脸子:不仅没有借给一文钱,而且还摆出一副债主的架子,仿佛乔家早就欠了他若干钱一般。可怜王氏有怨难诉,不敢告诉丈夫,只得强咽进肚里。乔壮威没有近亲,他最要好的邻居程景儿尚且这样薄情薄义,乔家堡的其他人又能怎样?她只得再去娘家一试了,念在女儿的情分上,或许父亲能松松手,借给些钱?结果更惨:
“借钱?你爹是财主?你倒会吃里爬外呢!乔家的人病了,倒向俺王家来借钱!你爹这钱不是水里漂来的,是你爹一苦一累,磨豆腐卖豆腐挣来的!”
“爹!我又不是白要你的钱,我是借。”
“借?说的好听,借和白要还不一样?你男人病成那样,你一个妇道人家,拿甚还呀?”父亲的话像轰炮一样,把女儿轰回了乔家堡;她借不来钱,倒惹来了一肚子的气……
举债无门,求靠无亲,男人又久病不愈……一个纤弱的女人面对这一切,只有一个“愁”字在心,一个“叹”字在口:“哎!——有甚也不要有了病,没甚也不要没了钱!”两行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眼眶里滚落出来,滚落下来……眼泪是语言的珍珠,是无声而又最富有表现力的语言;眼泪不是水,而是血,是无色透明的血……
王氏的眼泪救不了丈夫,乔壮威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自知将不久于人世,把妻子叫到身边安排后事:“我的日子大概没几天了……”刚说到这儿,眼泪就涌出来了,“哎!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寿数不饶人啊!人死如灯灭,我自己倒无所谓,只是留下你们娘儿俩……我不放心呀!”说到最后一句话,乔壮威几乎是哭出来的。
早已眼泪盈眶的王氏听到这里也“哇”地哭出来了,夫妻二人抱头痛哭……
“这个家就全靠你了……娃娃就全靠你了!”乔壮威只得一边抽泣,一边嘱托,“你千万把咱娃娃拉扯大,让他成了人,能行的话……尽量让咱娃娃多念几年书。咱娃娃脑子好,会有出息的……可要没文化,那就难成大气候,那就亏了他了……俺乔家就有这一根苗子,他若能成了人,成个气候,不光是我,就连我们乔家的列祖列宗都会感念你的功德……”
乔壮威嘱托着,时哭时述,时断时续。说话时带出的那一滴滴眼泪,仿佛是挂在每个字上的一个个秤锤,十倍百倍地加重了那些话的分量。
乔壮威不为自己哭,为儿子才哭;王氏为丈夫哭,为儿子更哭。说到儿子时,乔壮威哭,王氏更哭,两个人成了泪人。王氏涕泪横流,抽泣着回答丈夫:“你放心吧,我就是当骡子当马,也要把咱娃娃拉扯大……让他成个气候!”
生离死别,夫妻俩又一次抱头痛哭……
临终的前一天,乔壮威仿佛知道大限将到,他把儿子叫过来,用自己干瘦如柴的手抓住儿子那胖乎乎的小手,叮嘱说:“以后,你要听妈的话,帮妈做活计,好好念书……”
乔壮威吃力地翻了翻身子,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张纸,递给儿子:“这是爹给你新写的字帖,你要把这几个字练好,练得好上加好!”乔壮威吃力地说着,咳嗽着,眼睛里闪着异常明亮耀眼的光,盯着儿子。
小贵发把父亲给的字帖展开,是工工整整的八个大楷字:“勤劳俭朴,积德行善。”
年仅七八岁的小贵发哪里懂得这是父亲的临终遗嘱,又哪里知道这是父亲多年来悟出的人生至理?他只当是平常的字帖和平常的教导,他只是天真地答应着,转身出门玩去了。父亲却深情地直盯盯地望着自己的儿子,望着儿子的背影;他的整个面孔黑瘦干瘪,暗然无色,只有那两只眼睛异常明亮,仿佛是古刹中的两盏古灯,照着儿子的背影,照着儿子的前程……
父亲最后的思念,最后的祝福,最后的希望,和整个生命的最后能量,都在这一刹那给了儿子。
乔壮威的病重而死,使乔家如雪上加霜。家里早已一贫如洗,又举债无门,怎么发丧?——棺材得钱,纸作得钱,乐器班子得钱,帮忙的人排桌开饭也得钱……纤弱的王氏孤立无援,只能哀叹哀泣……
最后,把家里的一只炕几腾出来,让木匠给改造了一下,便算作棺材了;把鳏夫愣祥儿和他的牛车请来,便算做是出丧的队伍了。于是,一只炕几,一个孝子,一辆牛车,和几件纸作,便是给乔壮威发丧的全部场面了。
愣祥儿一手拉着小贵发,一手牵着牛鼻子的缰绳,慢悠悠地走出村庄,走向荒野;小贵发跟着愣祥儿一边走,一边呜呜咽咽地哭着,那稚嫩的童音,那幼小的身影,那么凄凉,那么悲惨,不忍闻,不忍睹……
牛车走进村外的一片荒野里,停下了。在童音地哭嚎声中,死者被一锹锹的黄土掩埋了;那童音的哭嚎声飘荡在荒野上,飘荡在萧瑟的寒风中,撕心裂肺……
从此,荒野上多了一座孤坟,人世间多了一个寡妇和一个孤儿。
恩爱的夫妻,和美的家庭,幸福的生活……仅仅一年的时间,就全没有了!昔日的娇妻,一下了成了寡妇;昔日的宠儿,一下子成了孤儿。王氏不能想往事,一想又是泪流满面;还不能看眼前之事,一看仍是泪流满面。——可是一个大活人,睁眼哪能不看,闭眼又怎能不想?
心长思,泪长流;绵延不断的相思泪源自心头,落在枕头,流向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