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在程玏快要耐不住再去叩响门环的时候,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门内是一个白眉白须的老僧人,一身僧袍满是各色补丁,有的补丁也磨破了,又在那补丁上面打上了补丁。
“阿弥陀佛。”老和尚双手合十对着他们垂目行礼,程玏等不得,即刻上前双手合十道:“师父好,我们路过宝地,口渴得紧,可否行个方便,给口水喝?”
那老僧抬头看了看这四人,终是点点头道:“各位施主随老衲来便是。”
到了那庙宇里,也只有一尊释迦牟尼佛像,佛像金漆脱落,十分斑驳,只余那佛像面上依旧完好——随金漆脱落,却依旧干净得不见一丝灰尘蛛丝,可见是有日日打扫的。
一殿之中,除佛像之外只得一个香案并三个蒲团,比那五福寺自然是天壤之别。
老僧端来两个有缺口的粗黑瓷碗,程玏一看便傻了眼——他何曾用过这个?颇为难地看了看陈东匀,又看了看程劬,加上口里渴得很了,只能硬着头皮端起碗来喝了。
男子汉大丈夫,出门在外不拘小节么,他劝自己。
陈东匀也咬牙喝了,不过放下碗以后,他发现那水清甜解渴,倒是十分滋润,便好奇问道:“敢问方丈,这是什么水?为何如此甘甜?”
老和尚双手合十道:“不敢当,施主唤我忘尘便好。这水乃是我寺庙中一眼甘泉,泉眼极小,每日里只得半缸水,但每逢初一十五则会汩汩冒出,因此被称作半月泉。施主所饮的,便是这半月泉的泉水煮的。”
程劬一听,便来了兴趣,双手合十道:“忘尘方丈,晚生冒昧,这半月泉可否容我等一观?实则是太新奇,我等确实从未见过。”
忘尘老方丈笑眯眯地点头道:“各位施主请随贫僧来。”
寺庙小,不过一个主殿并三间禅房,后院说是院子,也只是竹子编的篱笆圈了一块巴掌大的地而已。
那园中种了几样菜,菜畦整整齐齐如同豆腐块一般,菜叶翠绿欲滴,菜畦之上一根野草也无。
在那竹篱笆与山体相接之处有一块大石头,石头上有一个鼓面大的泉口,圆如满月,盈盈的一汪清泉映着碧蓝的天空与山上绿的黄的红的交错的景色,竟是如同那琥珀一般,叫人赞叹不已。
今日便是十五,泉水正盈盈地溢出来,连着一个竹筒做的短管,每当竹筒里的水满了,便倒下来将竹筒内的水倾倒入下面的一口大缸,竹筒倒空之后,又自动返回去继续接那满溢出来的泉水。
一时间,山涧寂静,淙淙泉水之声与那竹筒有规律的击打之声和在一起,这后院着实是个修禅打坐的好去处。
袁无错巡视了四周一遭,见那三间开着房门的禅房窗明几净,榻上被褥干净整齐,地上清扫得一丝灰尘也无,不禁在心中叹道:修行之人虽然清苦,但却扫尽凡尘,坐卧洁净,一饮一食都自己动手,不沾惹半丝俗气。
看过半月泉之后,几人便向老方丈告辞。临行前程劬将身上带着的碎银通通捐于那功德箱内,袁无错也捐了几两银子。
程玏和陈东匀看了,便也纷纷解囊往那空荡荡的功德箱里扔碎银子和铜板。陈东匀十分遗憾地道:“早知带个水囊来了,那泉水若用来煮茶,当是上佳之品。”
程玏也道:“此处倒是一个世外桃源,若是哪一日厌烦了尘世,到这里来出家当个和尚,便是天王老子也不容易找到啊!”
这一回倒是难得的,连程劬也表示赞同起来,他连连点头道:“你们若惦记那泉水,下次再带着水囊来便是,但香油钱得多加一点。”
程玏的话倒像是一块石头投入了潭水,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袁无错在那方丈关门之前,回头看一眼那禅房并后院,忽而仿佛看到屋角处有片灰色的衣角一闪而过。
他只觉得有片刻心惊,但面上却是不显,同程劬他们一起向方丈行礼之后便下山往那五福寺走去。
几人走远了,忘尘方丈看着自己面前跪着的一个年轻沙弥,满脸平和地用放在他的肩头:“人道是缘有尽处,如今你我缘分已尽,你便收拾了去云游四海,也好过在此处惶惶不可终日,往西南去,澶州腾云寺有我那师弟,也可照顾你一二。”
那沙弥跪地无声涌着眼泪,良久,他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我知你心中从未放下凡尘俗世,此次你便再去那四海云游一遭,若因缘聚会,教你寻到契机,我便不再劝阻你,蚍蜉撼树也好,螳臂当车也罢,都由你。”
他站在庙门前回首望着忘尘方丈,眼中满是不舍。
忘尘方丈对着他劝道:“去吧,四海之大,应有你一席之地,不必困于此处,为师会日日为你念经祝祷,愿你早日心愿达成。”
说罢便双手合十,闭目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忘尘明显的感觉到,那日来庙里的四个年轻人中有一个目光如炬,心思聪敏的已经察觉了,庙中不止他一人。
那孩子被自己带回来的时候,夜夜痛哭,日日愤恨,每时每刻都要去找仇人拼命。
十几年来,他带着他日日劈柴种菜,打坐念经,云游四海,后几年他已经平和多了。
但那仇恨如烧之不尽的野草,根深蒂固,只能让他再去走一走那云游之路,若他能想清楚便好,若想不通,那便是他的劫数,自己不能再干涉他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