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认为闭眼等死是一种怯懦,而递出战书则是英勇。逝去的十九世纪的余晖中,总有一些难以理解但天真朴拙的勇气。
“绝不让弹孔出现在背后。
绝不让双手高过头顶。
入伍的菜鸟们请你记住,
骑士绝不等死闭目。”
很久以前在亨德尔,所有人上剑术课的时候,教练总会这样说。
哄孩子们真心累,现在终于轮到自己了。张伯伦试着理解威尔逊的天真与执着。
既然是教会的天使,就没有听不懂这句墓志铭的道理。倘若今天自己折在了这里,那就让这只天使来守墓吧。
他松开了手,沉重的登山杖掉在了地上,发生了金属撞击的“哐当”声,掉落在地上,直接砸碎了一块地砖。手枪也收回了腰间。
灵力在他张开的右手间开始流动,在白色雾气的阻隔之下,最开始挣脱以太阻碍的是从黑衣修士铁路桥下逸散出来的一点精炁。
他们遵从着卍字的流向,以顺时针的方式流入掌心,形成一个薄弱的漩涡。
天使没有动静,神性赋予了他平静而肃穆的表情,仿佛这个马上就要飞扑而来的躯体和夸张的动作,与他的理智无关。
这副静穆而内敛的表情,张伯伦曾经在拉奥孔上见过。当时这位著名的祭司由于提前看破了特洛伊木马的秘密,触怒了雅典娜,而被上天赐下的巨蛇勒死。
但他死前的表情,仍然是克制而肃穆的。
张伯伦与天使冷冷地注视着彼此,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但张伯伦的的表情是压抑着的愤怒与豁出一切的决绝。
天使的肃穆之中,却玩味出了一股冷漠与不在乎。
一张蓝色的便笺逐渐在漩涡中浮现出来,那正是张伯伦用来召唤虫后的仙法。
但伴随着灵炁持续地注入这张便笺,难以承受的蓝色便笺迸裂出了一道显眼的裂痕。
这道裂痕在持续地扩大,鲜血一般的红色液体从便笺中渗透出来。高速摩擦的灵焏发出了撕裂锡箔一般的摩擦声,并逐渐变得刺耳。
雾气也被漩涡的引力拉扯开来。气流如同钻头一般直戳手心,卷起了皮肉,疼得令人龇牙咧嘴。
手心不过立锥之地,而灵炁的密度明显已经超过平均浓度,手掌被钻破之后,皮肉都被搅动了起来,血液很快顺着气流的漩涡飞扬出来,染上了便笺,使得裂缝变得愈发明显。
而在车顶上的虫后不知什么时候也翻了身子,六只脚在徒劳地挣扎,似乎也在经历着极强的痛苦。
“嘶啦。”便笺被明明白白地撕开了一条口子。整张便笺从蓝色被染成了红色。“蜣”字从中劈开,“虫”字被卷入了漩涡中,随后被灵炁撕得粉碎。
随之崩解的还有虫后,它奋力排出了一颗粪便,然后身体就被看不见的手像撕纸一样,扯成了六段淌着内脏和组织液的残尸。
黄色的粘液甚至直接溅射到了玻璃车窗上,糊了一面窗户。
但即便是这样,张伯伦也没有停下。
他的手被钻穿了,很快带着刀刃的漩涡就把他的手沿着边界整个锯开。
这种缓慢而彻底的搅拌已经让张伯伦疼得脸色煞白,几乎失去意识。他根本无法操控浓度这么强的灵炁。被撕裂的便笺已经完全变红了。
更可怕的时候,雾中彷佛出现了那些影影绰绰的人影,似乎都已经将头转向了这边。
天使不止一只,并且似乎都被异动吸引来了。只是他们似乎在遵循某种原则,没有继续围聚。
张伯伦知道原因。
“天使在敬畏他的人四围安营,搭救他们。”
天使在围聚。
但现在顾不上这么多了,张伯伦忍着剧痛和血液迅速流失而带来的虚脱感念着咒文,血肉在一片模糊的手腕处开始绷紧,血液不再如喷泉一样涌出。
而吸饱了血液的红色便签,上面只留下了一个“羌”字。
他忍痛从西装的内袋掏出火柴,左手吃力地从中拈出一根,然后将火柴盒缓缓地合上。食指和拇指像抽烟一般将火柴棍子拈了出来,硫磺的那一头抵住火柴盒。
中指如扳机一般一顶,火柴飞了出去。
飞出去的火柴“呼”地一下点燃了红纸上的“羌”字,硫磺一头的火光只是蹭了一下红纸,黑色的字便燃烧了起来。
“羌”字如皲裂的裂纹,而有光从中透出,如火焰一般缓缓上升。而当火光染过撇捺两点之后,整张纸也燃到了尽头。
灰烬撑不住,在漩涡中碎裂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团黑色的瘴气从气旋的眼部逸散出来,并迅速侵蚀了灵炁,洋溢着不祥之气的瘴气顺着不断集中的气旋,反向地侵蚀着灵炁。
整个空间弥漫开煤黑与碳黑的浮尘,从漩涡中散开,漂浮在空气中,缓缓地下沉。
街头似乎被侵蚀了,原本白色的雾气颜色暗淡了下去,变成了灰色。
尽管没有呛人的气味飘出,但这些煤灰一般的物体显然在渲染凝露的白雾,灰色如同菌丝一般扩散了出去。
霎那间,除了眼前的天使被定格着没动,刚刚围聚起来的人影,都消失了。
顺着气旋凝结而成的黑色物质,从细线加粗到了腿围大小的粗度,形成的灰烬被重组为肉眼可见的人体。
从脚到腿,从腿到腰,气旋如同装满了奶油的裱花袋,将魔力汇集的灰烬,一层一层地涂抹出来,一个散发着黑气的人形很快就塑成了。只是头颅的样子,好像有一点别致。
灰烬凝结而成的,不是一颗人头,而是一颗羊头。尽管煞气缭绕,莫辨雌雄,但山羊角那尖锐而粗壮的骨质,以及微微向后的弧度,毫无疑问已经暴露了自己的生物学特征。
山羊的眼睛从黑雾中睁开。在亚麻色的眼球之下,两道细长的瞳孔,恰如浮白的恶魔之眼,在头颅的两侧,呆呆地望着前方。
山羊的眼眸没有聚焦的视线,如死鱼一般暮气沉沉。然而,当眼睛成型的一瞬间,原本漂浮在空中的煤灰,瞬间飞扬出去,将周遭的雾气变成了灰蒙蒙的雾霾。
伦敦城今夜的鸡狗纷纷表示非常窒息,几方邪神你方唱罢我登场。好容易能呼吸上一口熟悉的雾气,又给换成煤灰了。倘若上帝是今夜的美工,恐怕他也得罢工。
伴随着雾霾展开的是寂静而空荡的街道。
“只剩下你和我了。”张伯伦疼得吐出几个字都感到抽搐,但仍然忍痛将这句话吐了出来。
黑影中的羊头,终究是成型了。而他阴影一般的手臂忽地一下伸长,直接掐在了天使的脖子上。
天使没来得及发出一丝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