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修士桥上响起了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同时还能听见沉重的车轱辘碾过了鳞次栉比的地砖的声音。
读者们熟悉的双座马车此刻已经踏上了这座安全的巨桥,那个雾气缭绕的路口显然已经被他们抛在了身后。
红色与白色相交替的意大利风格长桥,如长虹一般跨入优雅如画的西区。
黑衣修士教堂、隐匿在深宅中受财如命的共济会员,从酒吧里传出的音乐,分享着从奥地利到普鲁士,最时兴最热辣的小夜曲和室内四重奏。
英国的菜肴和咖啡或许都很骇人,但红茶是一流的;尽管乔治四世的子民未必有什么烹饪的天赋,但富集的英镑足够买下全世界的厨子。
偷懒是人类科技进步的原动力,不是么?
这座桥横跨了南华克区与伦敦城,由于摄政桥的垮塌,想要过河的车辆不得不绕道修士桥,才能越过此刻水雾弥漫的泰晤士河。
原本桥梁下睡着许多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譬如金发的卖花女和年幼的弟弟就站在路灯之下,向往来的客人兜售鲜花。
即便到了晚上,花已经不再新鲜了,他们也要在桥上张罗到10点左右,才会恋恋不舍地去睡觉。
今晚路灯没有熄,整座桥在河面上倒映出了一条光带,像吞噬着银河的巨蛇耶梦加得,每吞下一颗恒星,便在身上长出一个光点。
但整座桥也彻底安静下来了。
他们也死了。
张伯伦摇摇头,对此无能为力。他确实看见了,在路灯下,有一束花随意地丢弃在路上,而桥边飞溅着一抹浓郁的血。
这里距离白教堂区很远,勤勉工作的张伯伦来拜访不多。但在记忆里,威尔逊在路过的时候,都会买一束花。
然后吩咐园丁插在花瓶里养起来。
一来二去,买回来的花多了,弄得卡门女士不得不清点年轻佣人的宿舍,看看她们被浪荡的花花公子给骗了。
好消息,以后不用买了。
坏消息,花没有了,姑娘没有了。威尔逊也没有了。
不对,威尔逊还在。此刻威尔逊张伯伦在驾驶马车,带着闭目养神的卡门女士,正在赶往河间街的皮卡迪利圆形广场。
手上握着缰绳,他还能想象到刚刚在湿冷的雾气中直面的那种切近而冰冷的杀戮。
闭上眼睛,张伯伦不禁回想起惊险的脱困。
刚刚,哭泣天使距离他不到两米。
他没有射绳枪或抛投器,这个脱胎于渔船上的鱼叉发射器的玩意儿,能够瞬间射出一支强度足够的抓钩,方便抓住房檐或突出的岩石,然后利用这个飞檐走壁的绳子逃跑。
但这样就会留下卡门女士,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留在车里凶多吉少。
正面对峙?没有赢面。
刚刚的两枪已经充分说明了石雕的强度。倘若.357子弹都不能在它的眼睛上留下哪怕一丝擦痕,用其他武器来击退对方,也讨不了巧。至少不现实。
摩登时代的工业革命已经如火如荼地风行欧洲,甚至已经夺走了诸如卢德在内的人类工作。
然而,代表欧洲军事工业先进水平的左轮手枪,居然无法在一支能动的石雕上留下一点痕迹,这简直是荒谬至极。
毕竟是柯尔特公司改进后的产品,手枪是张伯伦通过非法贸易的渠道,用改进的火药配方向柯尔特公司交换的武器。
后来这支枪在1873年再度上市,参数做了很大调整,子弹质量16.4g,枪口的初速度为每秒293公里,两米距离内都能将真正的石雕打碎了。
但天使却纹丝不动。
说个地狱笑话,现在张伯伦知道天使翅膀的用途了。
它确实是飞着的,刚能保持双脚“站”在地面上。
否则,以石雕的密度,不在脚上加两条履带,完全可以一脚踩塌欧洲的任何一条街道。
这简直是一支被装入了皮箱的大象。
五步之内,柯尔特又快又准。但无论是热兵器还是冷兵器,都没有与之对抗的可能。相比这种能瞬间出现在背后的怪物,张伯伦宁愿硬着头皮去和疯桥对峙。
只是,眼前的天使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势定格在张伯伦面前。这只能说明,天使因循着某种固定的规律来“清理障碍”,要不然自己一早就死了。
今天晚上的死讯如同爆仓了的道琼斯指数,随意、轻巧、疯狂贬值且没有道理。张伯伦甚至对文明的进步都多了一丝怀疑。
交替见识了两种不同死亡法则的张伯伦,汗湿了整个背脊。
活着,坚持不自杀,直面死亡的压力,已经耗尽了一个普通人所有的精力,有些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会毫不犹豫地开枪自杀,这就是神经系统的极限。
张伯伦认为在此脱困几乎是一种神话,但他偏偏不能后退。
因为卡门女士刚刚在他面前,以螳臂挡车之力,直面了一座神。
尽管后果是皮肤撕裂,肋骨断裂,现在都还没能恢复意识。
但卡门女士从未皱过一丝眉。
十九世纪最璀璨的一点,不是日不落帝国的辉煌,不是贵族政治的挽歌,甚至不是绅士风度的回光返照。
而是英勇,一种真正的英勇。
如果信念不同哪怕是弑神也绝不屈服的执着,与坚持“我不同意你说的每一句话,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的骄傲。
而这些旧时代的荣光,在现在的世界中,已经彻底熄灭了。相比什么都来去如风,什么便捷的新世界,旧时代的一切都那么格格不入。
可老师折在了第一线。
现在轮到自己这个学生了。
所以,哪怕此刻现在面对的是撒旦本人,威尔逊张伯伦也决不后退一步。
这是他残留人性的最后一丝光辉。
张伯伦向天使脱帽致敬,冷冷地抛下一句话
“命运女神偏爱有胆量之人!”虽然嚷嚷这话似乎不再有什么意义,就当作是让威尔逊开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