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文化,虽然也走南闯北几十年了,但是,始终也没有混出个人样来,很多事都是这几年才弄明白的。别的大道理我不懂,可我知道,古往今来,啥时候也离不开有文化有技术的人。这几年我们村的生产只所以发展这么快、社员的生活也越来越好,还不都亏了这些机械啊!说起来,你们这些有文化有技术的人比这些机械还重要。没有你们造机械、修机械、为我们培养驾驶员,要想多打粮食,让社员们都富起来门也没有!这个世界上缺了谁都行,就是不能没有你们这样的人!”
别看王福全没有文化,说起话来并不比有文化的人差。
“大爷,细说起来咱们都一样,都是普通的人,我也是吃农村饭长大的,就是多念了两年书,没什么了不起的!”
“啥事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学你们这样的技术,可不是撸锄杠连半晌午都用不了就学会了,没有十年寒窗苦是不行的。虽然草木只有一秋,可到了秋天,多少都要结点籽。可人呢?一生几十年,可不能糊里糊涂的活一辈子。只可惜,我这一辈子算白活了,除了种地,其它的啥也不会干。不过,我也想好了,虽然没有多大章程,那就多出点力吧。”
“大爷,你要是生在新社会肯定比我强。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还不分黑白地看着这些集体财产,这也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也是贡献。”
“你这么说,让我心里敞亮了不少。不知为什么,我挺愿意和你说话,这也许就是人么常说的缘分吧。李技术员,给你说实话吧,院子里的这些东西都是社员用汗水换来的,是生产队的命根子,我没有别的章程,生产队既然把它们交给我了,我就的看好了。要是看不好,我对得起谁啊?说心里话,我别的什么也不怕,就怕有些不三不四的人来了瞎捅咕,把这些机械弄坏了。另外,有一些人总想占村的便宜,缺啥少啥都到这里拿,也不管有用没用拿着就走,这里似乎是他自己的家似的。你说,不看严点还了得吗。”
“老倔头,你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今天是咋地了,说起来没个完不说,还一套一套的,看来,大伙在很多地方都误会你了。”
“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不能都怪大伙。”
王福全的话虽然再普通不过了,但是,这些话却透着一种朴实无华的思想和感情。我瞅了瞅这个已年过花甲的普通农民,不由得有点肃然起敬。
王福全虽然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却有着极其不寻常的和不幸的经历。他的老家在鲁西南。全家五口人,除了父母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生活虽说不富裕,可也不缺吃不缺喝的,也算是个幸福的家庭。没想到,在他十八岁那年,连续两年大旱,庄稼颗粒不收,只能靠野菜树皮度日。听说关东日子好过钱好挣,为了给全家找个出路,王福全和几个老乡一起踏上了闯关东之路。
经过两个月的风餐露宿,几个老乡终于走到了长白山脚下的一个村镇,刚开始几个人靠打短工维持生活,后来就到乡下给一家地主扛活。过了两年,几个人虽然顶着酷暑严寒起早贪黑的干活,但是,依然没有挣到多少钱。照这样下去,别说养活全家,就是自己,一旦有个三长两短也恐怕只能束手待毙。几个人商量了半天,觉得要想挣钱快挣钱多,唯一的办法就是到深山老林里去挖人参,虽然很辛苦,但是,当年就能挣一笔大钱。出路有了,每个人都很高兴。到了挖人参的季节,几个老乡买了一些吃的、穿的、用的东西,就背着行李进了长白山。
命运总是爱捉弄穷人,几个人在深山里跑了整整一个秋天,结果,不但没有挖到人参还迷了路。茫茫林海,除了虎豹豺狼,上哪里有人烟?没办法,几个人渴了就喝几口小河里的水,饿了就采野果充饥。有几次遇上了狼群和野猪,要不是人多,小命早就扔到深山老林里了。几个人在深山里转悠来转悠去,始终没有走出大山,直到大雪封山,遇上了一个猎人,这才从深山老林里走了出来。老乡们大都心灰意冷了,没几天就都回山东老家了,最后只剩下了王福全三个人。
几年的关东生活不仅让三个人亲如手足,而且还立下誓言:就是扒层皮,也要挣一笔能让全家人过上富裕的日子的钱,然后再风风光光地回家。为此,三个人插草为香,结拜成了生死弟兄。因为两个老乡都比王福全大,所以王福全管两个人一个叫大哥一个叫二哥。拜完把子,三个人就背起铺盖踏上了去黑龙江的路。
到了黑龙江以后,三个人依然没有找着能挣钱的地方。后来听说采伐挣钱,三个人就跋山涉水去了大兴安岭。到了大兴安岭,三个人冬天在山上采伐,开江后就顺着黑龙江里往下游放木排。虽然活很累也很苦,在最初的日子里,甚至还常常被人欺负、时不时的被把头打一顿,总起来还算不错,一年下来总算有了点钱。不幸的是,第二年进山的时候遇上了“大烟泡”,三个人虽然死里逃生,但是,王福全的十个脚趾头全都冻了。大哥和二哥又是用雪搓又是用自己的身子焐,王福全的脚指头这才缓过来。大哥和二哥不敢大意,也顾不上采伐了,第二天就雇了一张马爬犁下了山,住在一个镇子上的客栈里,请了一个郎中专门给王福全治脚。听人说,茄子秧熬得水能治冻疮,哥俩跑遍了整个镇子,从雪地里抠了大半天,弄了一大捆茄子秧,熬了一大锅水,天天让王福全泡脚。结果,虽然三个人攒得钱全花掉了,但是,王福全的脚指头不但没有治好反而一天天变黑了,万般无奈,只好锯掉了。
在那些日子,王福全遭的罪是难以想象的。别的不说,就那个疼劲,不仅整天整宿的疼而且是钻心的疼,不是任何人都受得了的。疼的王福全脸上的汗珠黄豆粒那么大,一个劲地往下滚。光疼也就罢了,它总有好的那一天。可是,没有脚指头,就是半拉残疾人啊,王福全想的最多的是以后的日子咋办。父母、弟弟、妹妹都在等着自己,指望着自己,自己却变成了这个样子,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用,还不如死了好。尽管王福全对大哥、二哥啥也没有说,但是,还是被大哥和二哥看出来了,两个人好说歹说,才让王福全才放弃了死的念头。王福全对大哥、二哥说,你们放心吧,俺不想死了,俺如果死了,不仅对不起两个哥哥,也对不起父母和弟弟、妹妹,俺要好好活下去,将来好和两个哥哥一块回老家。从那以后,王福全干不了采伐的活了,三个人只好去了金矿。
等到王福全二十六岁的时候,三个人虽然攒了一点钱,但是,依然都是光棍。让三个人最不安的是,闯关东已经八年了,父母也都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兄弟姐妹也都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了了,可是,哥仨依然没有挣够足够的钱。几年来,既没在父母面前尽孝也对兄弟姐妹没有尽一份当兄长的责任。不仅如此,一家人是如何度过灾荒年的,如今都怎么样了更是一无所知。一想起这些,三个人就吃不下睡不好。哥仨商量来商量去,决定先回山东老家看看,然后再做打算。
三个人省吃俭用没早没晚地往回赶。一天,当走到一个镇上时天就有点黑了,三个人就在一家客店里住下了。到了半夜,突然闯进几个土匪,所有住店的人都被惊醒了,都没命地从窗户里往外跑。王福全和大哥、二哥也被惊醒了,刚站起来准备跳窗户,两个土匪就窜了上来,大哥手疾眼快,一把就把王福全和二哥推出了窗外,王福全和二哥转过身来刚要拽大哥,一个土匪举起了枪,大哥说了一声快跑,转过身来挡住了窗户,砰地一声,一颗子弹钻进了大哥的腹部,大哥晃了晃倒下了。王福全一边喊大哥一边扑了过去,二哥知道已经来不及了,一边哭一边拉着王福全就跑。
天亮以后,土匪都走了,王福全和二哥回到店里一看,大哥并没有死,好在王福全和二哥身上的金子没有被抢走,赶快找了一个郎中给大哥治伤。由于大哥的伤势太重了,尽管把钱全都花光了,还是没有保住大哥的性命。大哥临死前嘱咐王福全哥俩:将来一要回山东老家,二要把自己的骨灰带回去。两个人大哭了一场,把大哥火化了以后,包好骨灰,就又返回了金矿。
两年以后,金矿采不出金子来了,两个人虽然都想回家,但是,一想到大哥的死就心灰意冷了。二哥对王福全说:“福全,想想这几年咱们走过的路和遭遇,哪有穷人的出路啊?当初到这里不容易,如今,想回去更难啊!没钱回不去,好不容易挣了点钱,想回去,不等走出这几百里地的大山,不是被土匪抢了就是被土匪打死了,有几个能回到山东老家的?如今,又多了一个祸害——日本鬼子,就更难了。福全,恐怕咱这一辈子也回不去了。”
“要知道这样,还不如在家守着父母呢,是死是活,一家人好歹都在一块。如今进退两难,实在是不甘心啊!二哥,金矿采不出金来了,下一步怎么办啊?”
“走——顺着黑龙江走,将来是好是坏只能看运气了!”
两个人准备了点吃的就又踏上了寻梦之路。
一天中午,正当两个人又累又渴的时候,正好前面有个村子,两个人就紧走几步进了村,哪里想到,还没等找到喝水的人家,十几个日本鬼子和一帮日伪军就进村了。一时间,满村子都是枪声,人们都惊恐万状四散而逃。王福全哥俩跑到村外后,一看一个鬼子和一个伪军在后面一边放枪一边紧追不舍,担心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和几两金子被日本兵和伪军抢去,就急中生智,把金子和钱埋在路旁后迎着日本兵走了过去。走到跟前,被日本鬼子和伪军骂了几句踢了几脚后带走了。哥俩和另外十几个老百姓,被日本鬼子和伪军押到山里的一个工地上,在一帮鬼子和伪军的看管下,天天掏山洞,为日本鬼子修筑军用仓库。
日本人眼里,中国人是下等人,是他们的奴隶。王福全和所有的劳工吃的是橡子面、住的是又潮又冷的工棚子、干的是牛马活。不仅如此,日本鬼子稍不顺心,看着谁不顺眼,轻则踢几脚,重则拳打脚踢,不把你打个鼻青脸肿不算完。非人的生活,使很多劳工都病了。没病的,也个个都一天比一天瘦,根本没有力气干活。人们开始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不等工事修完就都没命了,人们开始互相串联,准备集体逃跑。
一天夜里,伸手不见五指,是逃跑的最佳时机,所有的劳工都没有睡。等到了半夜,四处都静悄悄的,日本兵和伪军都睡的跟死狗似的,劳工一个接一个悄悄地走出了工棚子。虽然离山不远,但是,还没等劳工们走出工地就被日本哨兵发现了,枪声一响,所有的日本兵和伪军就全都跑出来了,霎时间枪声大作。劳工们知道,事到如今,跑是死不跑也是死,跑兴许还能活命,就不顾一切地朝前山上跑。
王福全哥俩还算很幸运没有被日本兵追上。不过,等到听不到枪声觉得安全了以后,二哥才发现自己的腰部受伤了,幸好没有伤到要害。哥俩休息了一会儿,看了看方向,就朝黑龙江走去。两个人好不容易才回到那个村子,等天黑了后,把埋在路边的钱和金子挖出来就顺着黑龙江朝下游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