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先是趴在一处土坡上朝远处打枪,搂一下火,拉一下栓,再搂火,再拉栓,枪叭啾叭啾地响,枪子儿就打过去了。枪槽里五粒子儿打完,人往后缩缩,从子弹带里抠出一排五粒弹,压进枪槽,翻过身来,探出去,再打。对面打来的枪子儿嗖嗖乱飞,有的打得高,儿儿叫着虫子似的从头顶上飞走了,有的钻进身边的土里,噗噗地,溅起石子儿、土坷垃、沙,扑到脸上,生疼,张不开眼睛,嘴得闭紧,不然沙砾蹦进嘴里,半天呸不净,不得劲儿。说不准哪一粒枪子儿钻进你脑袋,那你就玩完喽。
守粮库的兵也穿灰褂子,惊蛰就奇了怪了,咋自家人打起自家人来啦?放枪的间隙,就问独眼班长。独眼说:“这事儿不论衣裳,论大帅,咱是冯大帅的队伍,打他狗日的蒋大帅的队伍!”
独眼班长约莫四十上下,满脸胡茬,都花白了。他一只眼珠子没了,就剩个坑,平时拿块黑布遮着,系条带子,拴在头上,老痒痒,时不时地得摘下布块来挠,那“坑”,红红的,深深的,瘆人。没人知道这眼珠是咋球弄没的,没人敢问。独眼班长剩下那只眼,可凶,瞪起来鸡蛋大,透着寒气。独眼待惊蛰却和气。刚开始也不待见,老踹他屁股,骂:“瞧你一张小白脸,空有一身好坯子,掰是个财主吧,咋就沦落来当兵?”后来见惊蛰打枪不眨眼,听见炮弹呜儿呜儿叫,也不乱跑,就另眼看他,不凶他了。独眼有一只锡壶,拿个布袋兜着,挺沉的,挂在腰间,里面盛酒,不时拧开盖子吮一口。高兴了,便把壶递跟惊蛰,叫他也吮一口。那酒劲儿大,火辣辣的,吮一口人就飘。别的班长跟兵一样,都背长枪,独眼班长却背一只匣枪,打仗的时候把枪托装上,打起来嗒嗒嗒的像一挺小机关。
惊蛰跟随独眼班长摸到粮库墙根下,独眼说:“扔手榴弹!”惊蛰笨手笨脚去解扎手榴弹的带子,解开取出手榴弹,旋开木柄上的铁皮盖子,抠出弦来,拉了,扔出去,往大墙里头扔。听到手榴弹爆炸的轰隆声,脚下的地震得发抖,虽隔着大墙,仍有浓浓的硝烟味,呛人。还听到鬼哭狼嚎、撕心裂肺的惨叫,烈烈的。
粮库大门那边传过来嗷嗷的喊叫声。那机关枪打得,惊天动地。又有冲啊冲啊的嚎叫。俄顷,又有欢呼。敌人投降了。队伍胜利了。粮食到手了。兵们一月都有饱饭吃了。
后头一仗,是咱守着,人家来攻。
在村口路边挖了战壕,垒起沙袋,兵们都战战兢兢趷蹴在沟里,等着人家来打。
那边只打两炮过来,就不打炮了。两炮还打球歪了,打旁边苞米地里去了,掀起的气浪飘过来,吹到脸上,还不如个娘们吹的气儿劲大。想来那边炮弹不多,还他娘的不会放。机关枪倒不含糊,噼噼啪啪不歇气,一个劲儿地打,那边机关枪多,重机枪、轻机枪摆一溜,一齐开打,就打得这边的兵不敢露头,一露头,脑瓜就该碎个球,像个摔到地上的西瓜。那边拿步枪的兵就嗷嗷叫着冲过来,这回那边的兵们穿对褂子了,都穿黄褂子,那枪头上都上着刺刀,在阳光照耀下寒光闪闪。这边的兵就扛不住了,才放出一排枪,也没打倒人家几个人,就泄气了,有一两个带头,大家伙儿就都哈着腰,四散而逃。有长官朝天放枪,大喊:“不跑!不跑!谁跑毙谁!”哪还有人听招呼,长官喊两下子自个儿也跑球了。兵败如山倒。
惊蛰心想,该收买卖喽。
兵们都往身后村子里跑,惊蛰却一头扎进路边庄稼地。
苞米杆子快一人高了,成片成片,一望无际,这叫青纱帐,扎个人进去,如同一条鱼游在海里。
突然,一排枪子打过来,几乎贴着惊蛰头顶扫过,像一阵热风刮过去,齐刷刷刮倒一片苞米杆子,惊蛰就嗅到一股子焦味,头发燎着了。帽子不知道啥时候早就跑丢了。这排枪肯定不是单发步枪,是一梭子机关枪,威力才恁大。吓得惊蛰慌忙扑倒在地上,手抱住头,不敢动蛋。这排枪,也不知道是灰褂子打过来的还是黄褂子打过来的。
惊蛰再爬起来跑,就觉到裤裆里凉凉的,尿了。
跑着跑着,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枪声渐渐远了,跟炒豆子似的了,远了远了。远不远的,反正也不跑了,跑不动了,实在跑球不动了,就算会挨枪子也听天由命随它去吧。
这时,猛不丁被个啥玩意绊了一下脚,打个趔趄,差点没摔倒。这才发现,枪带绊脚了。
倏忽醒过闷儿来,大吃一惊,坏啦!坏了规矩了,枪,把枪给带着哩!枪里还有五颗枪子儿。
惊蛰大口大口喘着气,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