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15年正月。那天刮西北风。
夏侯惊蛰心里一直惦记着一个日子，那是夏侯王告诉他的日子，夏侯王叮嘱夏侯惊蛰：“咱娃在正月初十头生，你估摸着这个日子，到时候赶回来啊。”
夏侯王本姓王，她嫁过来后随夫姓，她丈夫姓夏侯，她姓王，于是她就叫夏侯王。她嫁过来之前，在老王家，她叫王二丫，但那是小名，她没大名，嫁过来之后，她就不能再叫小名了，得叫大名，她的大名就叫夏侯王。你可不要因为一个王字闹啥误会啊，以为夏侯王跟那汉中王、楚霸王、陈平王、中山王是一类的了，那，这个玩笑可就开大了。
所以，尽管西北风刮得呼呼的，拉得脸上像刀割似的疼，昏天黑地里夏侯惊蛰还是袖着手缩着脖蜷缩着身子拼命往家赶。
正月的豫中平原，庄稼早已经收割了，秸秆大多已经收走，尚有零星几个秸秆垛，孤零零散落在地头，那是因为离家近，喂牲口呀铺炕呀生柴火呀要是现拿也赶趟儿。有秸秆垛的地方，肯定紧挨着村庄。大风刮得夏侯惊蛰张不顺眼睛，但他还是间或努力去瞅瞅道路两旁，看看能不能瞅到秸秆垛。没有。黑黢黢的啥也看不见。于是就仍蜷缩着身体拼命往前走。往家的方向是对的，这条路太熟了不会走错，他就算像一条狗似的闻着味儿也能摸回家，这一路上，那柴禾味儿、牛屎味儿、粪坑味儿、牲口味儿、冬天寒风的气味，他熟得很。
夏侯惊蛰的这趟买卖，不太顺遂，不像以往那么顺。光洋是顺当拿到手了，但脱身却不顺溜，瞅了几次机会，都没能拿稳，试探试探没敢动，动了两次，见势头不中，连忙又踅摸回去。毕竟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来不得半点马虎，有个闪失，完蛋了就。
夏侯家原本不穷，好赖家有三亩地，一头牛，一间小院儿，养着两头猪，几只鸡，还有两只见人就嘎嘎瞎叫、追咬的大鹅，连牲口棚、猪圈、鸡窝、杂物间啥的，一并算上也有六间屋。只是人丁不旺，爹娘去得早，留下兄弟俩和一个姐姐。大姐夏侯小满，二哥夏侯清明，老三夏侯惊蛰，还有个老四，夏侯芒种，早夭了，没能长大。姐弟仨分家后，大姐小满嫁去了邻县小张庄，五十里地远。二哥清明念书念得中，念了个高级学堂，毕业后在镇里小学堂当个教员，干几年又干成个校长，这算是吃上官饭了。说是分家，哥、姐其实没拿走家里啥东西，爹娘留下的家业都留给了老三惊蛰，本来爹娘就最中意他，倒也顺理成章。
惊蛰人长得亮堂，拿现在的话说就是高富帅，当然，富嘛，未必，勉为其难了，却也不穷，但高和帅，那是名副其实的。夏侯惊蛰高高壮壮，浓眉大眼，鼻阔口方，看相的说他有如来之相，天庭饱满、印堂发光、剑眉开展、不怒自威、视野无界，好家伙，那可是如来佛祖之相啊，这面相一下子好得到了顶了都，不能再好了，有了此相，日后必成大器，前程万里无量。于是他便深受爹娘宠爱。兴许正是这亮堂堂的相貌把人给害了。你瞧瞧，二哥清明人长得不如他亮堂，但人家勤奋努力，大姐小满面相也不如惊蛰亮堂，但人家勤俭本分，清明与小满长大成家，不能说有多大出息，成了个什么大器，好赖粗茶淡饭、顺风顺水，日子过得安详而遂意。就惊蛰不安分，爹娘留下的家业虽薄，你若好生经营着，也能落个温饱无忧，再勤勉一些，天助人帮，有所发展也属情理之中。偏偏惊蛰懒惰，不学好，打牌、抽大烟、串寡妇门，成了二流子，于是家道中落，日渐衰败。惊蛰心里老想着，既然俺有吉人吉相，俺还用得着努力吗，弄得那么苦巴巴的干嘛，俺反正命好，努力不努力都能好，怎么舒坦怎么来呗。这么一想，就不思进取，就不勤奋努力，就懒惰，贪图享乐，就坏了。加之天下战乱，民不聊生，眼看大姐、二哥清淡安详的日子也朝不保夕，哪里还顾得上惊蛰。唉，身逢乱世，自身难保，各奔东西，各人顾各人罢。能顾着自个儿，就不错了，谁还管得了谁啊。
爹娘在世时就替惊蛰说下了媳妇，是相邻大王庄王家，夏侯家与王家指腹为亲。那王家家境与夏侯家差不多，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也温饱无虑，可谓门当户对。只是王家闺女身子骨不大好，病病殃殃的，十年过去了，也没孕上，其间怀了两个，还没成形儿哩，就流掉了。夏侯家从此人丁不旺，家道中落。现在好不易怀上个牢固的，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眼看要生，那夏侯惊蛰无论如何是要赶回去的。
但夏侯惊蛰却一度被困在了兵营里，不好逃。按以往的经验，队伍不能总窝着，队伍得开拔，得出动，哪怕开战也好，他才有逃离的机会，队伍不倒腾，窝在兵营里，铁桶一般，你往哪里逃？逃不掉被抓回来，按逃兵论处，得枪毙。
读到这里，你们可能还是没明白这夏侯惊蛰干的这买卖，到底是个啥买卖嘛，咋还跟兵营拉扯上啦？
他是把自己给卖了。卖去当兵。
民国年间，天下大乱，军阀混战，大帅们不消停，今儿个我和你一块儿打他，明儿个你和他一块儿打我，后儿的我又和他一块儿打你，打来打去打成一锅粥。中原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得中原者得天下，掰说开封府、洛阳城这些个大地方，就是夏侯庄、大王庄这些个小小的村落，也见天过队伍，一会儿过一拨穿灰褂子的队伍，一会儿过一拨穿黄褂子的队伍，一会儿又过一拨穿黑褂子的队伍，来来往往络绎不绝。队伍不光过，有时还就驻扎下来。就在庄里招兵。招兵哪招得到啊，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这兵荒马乱的，当兵打仗，当炮灰，给谁卖命也不知道，但凡有口吃的，有条路走，谁乐意去当兵呀。队伍招兵买马无非就两招儿，一软一硬，软呢，给你几块光洋，你安顿好家里，跟队伍走，等于把自个儿给卖了；硬呢，哪来那么些废话，拉了就走，不从？不从一顿枪托子，打翻在地，捆了走，敢逃？逃吧，能逃了算你造化大，逃不了抓回来，枪毙！
夏侯惊蛰就瞅准这个机巧，把自个儿卖了，拿三五几块光洋，跟队伍走。走着走着，瞅机会再逃。逃回来等再有给钱的队伍来，再卖。这买卖，他干了几回，干上瘾了就。这可是无本的买卖，只耗时间，多则十天半月，少则三五天，他就能逃掉。最短的一次，第二天他就逃了。最长一次三十天也没能逃掉，还打上仗了，子弹啾啾地从身边飞过去，噗噗钻进土里，溅得尘土飞扬，远处还打炮，炮弹吱儿吱儿尖叫着从天上飞过，轰轰隆隆爆炸了，地动山摇。吓得兵们屁滚尿流。啧啧，这鸡巴买卖，不是给人干的，是给鬼干的。
可惊蛰为什么要干呢？一来这家伙胆大，天不怕地不怕，仗恃吉人吉相，那枪子儿就算扑到咱脑门子跟前了也会绕个弯走，怕它个球啊！二来家里揭不开锅了。
夏侯王氏肚子日渐大，行动愈发不便，啥活儿都干不了了，本来就病病歪歪的，平时喂个猪都吭哧吭哧，也就能撒撒鸡食儿，眼下肚子再大，就干啥啥不灵了，整天窝炕上。惊蛰懒惰，地里的活儿，他从来不深耕细作，秋天不犁地，冬天不施肥，仨刨俩刨，猫盖屎似的就完事儿，糊弄谁哩嘛，你糊弄地，地就糊弄你，你糊弄地一时，地就糊弄你一季，瞧那庄稼长得，稀稀落落，像个疤癞头，收成就不用说了，三亩地的收成愣养不活两口人，把正经庄稼把式得气死。每到青黄不接，家里就揭不开锅，清明家讨一袋子，小满家拿半袋子，东家借一瓢，西家赊半碗，对付着过。好在惊蛰腿脚懒，嘴不懒，见谁都姑呀婶的，叔呀伯的，唤得可甜，人也忠义，除了小满家、清明家，拿就拿了，自家哥姐，还论个什么还不还的，庄前庄后左邻右舍借的，来年秋后，一准儿能还上，平整儿借一瓢，冒尖儿还一瓢，连本带息给人家，不亏人，如此，翻了春再借，总能借着。以前夏侯王没害喜还好，两口子饥一顿饱一顿，瞎对付，还能对付过去，可夏侯王怀上孩子了，一张嘴两个人吃饭，就对付不下去了。
夏侯惊蛰琢磨着，再干一票呗。
这买卖一般冬天干，冬天在家窝冬，好多人都出去讨饭，把自家粮食窖了，拖家带口出远门，上开封府、洛阳城，奔南，去汉口，奔东，到南京，开春再回来，一冬口粮就省下来了。叫花子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家里得有老的小的，惊蛰人高马大一条汉子，干叫花子，丢人不说，你还讨不到饭，你好手好脚身强力壮，干点啥混不下口吃的，讨？谁给啊？不如出去干这买卖，险是险，挣得多，干一票好几块光洋哩，比讨饭强多了，讨饭你讨得到光洋？还不丢人。
第一次干，心惊胆颤。
许家洼地里驻扎了队伍，在庄东头摆了两张桌，坐两个穿黄棉袄背匣枪的长官，桌上一匣子现大洋，亮光光的，身后四个扛枪的兵守护。
那年夏侯王肚里也是怀上个娃了，但还没有显肚子。这娃后来流了，没能养下来。这夏侯王腰里拴个枕头，假装大肚子，一步一顿，去张了两趟回来，说，真给，不诳人。夏侯惊蛰就跟着夏侯王一块儿过去了。
一个满脸胡茬子的长官说：“咋？当兵？”夏侯惊蛰说：“嗯。”长官叫他原地转两圈，再挥挥胳膊，踢踢腿，又伸出一根手指头，问：“这啥？”惊蛰说：“手。”问：“几啊？”答：“啥几？”又弹出来一个手指头，问：“几？”这下明白了，答：“二。”长官笑道：“可不就是个二吗。”惊蛰也咧嘴笑了。
长官便从匣子里拿出四块光洋，搁惊蛰手里。惊蛰急忙捏紧了，捏得指关节都泛了白，怕人家又抢回去似的。长官说：“恁不吹吹？”夏侯惊蛰说：“不吹也中。”忙把光洋交到王氏手里。那王氏竟拿到嘴里咬咬，再对齐边沿噗吹一口，赶紧拿到耳朵边听，说：“有声。”长官说：“这还能诳你。”惊蛰说：“俺跟你们走。”长官说：“那边趷蹴着去。”惊蛰就去一旁趷蹴着了。冲夏侯王摆摆手，说：“恁回吧。”就有兵站在惊蛰身后。夏侯王便揣了光洋，卡着腰，挺着肚子，踽踽地走了。
趷蹴半晌，又来一人，村西头的光棍二癞。
二癞领了光洋，叮哐放进烟袋里，再把烟袋拴紧系在裤腰带上，塞进裤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