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县的支边们走了,把客运站上的哭声也一起带走了。只有树上的知了,依然不知疲倦地知了知了地叫着。
客车走远了,王振岭十分悲伤地对大成、冬子说:“大叔为人耿直,俺担心,到了那面还是免不了吃亏。”
“俺俩什么都不担心,最担心的也是这事。”
躲在旁边的张桂清眼睁睁地看着客车把自己最爱最牵挂的人拉走了,双腿立刻像棉花一样软绵绵的,往地上一坐捂着脸就又哭起来。
当天,赵金玉扛着锄头一进院,赵老太太就声嘶力竭地喊起来:“金玉!快去看看你妹妹!”
“娘,俺妹妹咋的啦?”赵金玉惊慌地问。
“你妹妹要去关东了!她们现在都在东关汽车站呢,你快去看看吧,去晚了他们就走啦!”
赵金玉扔下锄头就往外跑。出了村没多远就碰上了赵金义,一边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哥!快走!”
“啥事啊把你急成了这个样?”赵金义莫明其妙地跟在后面一边跑一边问。
“咱妹妹要去关东了,一会儿就上车了!”
赵金义也大吃一惊,也顾不上细问了,跟着赵金玉拼命地朝客运站跑,进了客运站一看车已经出了汽车站,哥俩一边追一边拼命地喊:“妹妹,等一等!文翰,你们等一等啊!”
无论两个人怎么呼喊,李文翰和赵金芳根本听不见。车越走越远,赵金玉和赵金义望着远去的客车,往地上一蹲就无声地痛哭起来。
“大舅、二舅,这日子不仅一天不如一天了,啥时候是个头谁也说不清,与其在家忍饥挨饿地苦熬,还不如出去闯一闯。俺大叔走的这一步虽然出于无奈,但是,也未必不是好事。关东虽然是个既偏僻又荒凉的地方,但是,并不是荒无人烟,只要有人就不算荒凉,只要有路就不算偏僻。今天,俺大叔和俺大婶走了,不管怎么说属于支边,在生活上国家还能照顾照顾。如果灾情再这样继续下去,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外出逃荒呢,到那时候,还赶不上俺大叔和俺大婶呢。”王振岭劝道。
“有些事二舅不糊涂也不是想不开。你大叔和你大婶都是宁折不弯的人,遇到事不会拐弯,不会害人也不会防备人,到了那里恐怕还是摆脱不了被人刁难、欺负!还有孩子们,哪能扛得住这么折腾!万一有个好歹,别说帮他们,恐怕连知道都不知道!”又问王振岭:“你大叔和你大婶走的时候留下什么话了吗?”
“这封信是给您和俺大舅的,钱是给俺二姨的。”王振岭把信和钱递给了赵金玉。
赵金玉打开信一看,信上写道:大哥、二哥,俺一家去东北了。事前也没告诉你们,不为别的,是怕你们难过。俺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爹和娘就全靠你们照顾了。哥,你们不必难过,也不用为俺担心,天塌不下来。放心吧,不管俺走到那里也不管什么时候,俺都不会忘记爹和娘!不会忘记两个哥哥和嫂子!也不会忘记这些年来你们和爹娘为俺一家所操的心!请转告大姐、大姐夫,到了东北以后俺再给他们写信,也请他们原谅俺俩不辞而别。
赵金玉什么也没说,把信揣进兜里,和王振岭、大成和冬子说了几句话就匆匆忙忙地回去了。
赵老汉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后和老伴都不言不语地等着赵金玉哥俩。哥俩终于回来了,赵老太太问两个人见没见到你妹妹全家。
“没见着,俺妹妹和妹夫临走时留下了一封信和十五块钱。”赵金玉把信念了一遍。“振岭说钱是给俺二姐的。”
所有的人都糊涂了。李文翰夫妇为了求生存才不得不去闯关东,生死难料不说,此去千里迢迢困难重重,即使腰缠万贯也不能不有所顾虑,两个人临走和父母连招呼都没有打,为什么偏偏给她二姐留下十五元钱。
“你妹妹说没说为啥给你二姐钱?”赵老太太问赵金玉。
“没有。”
“俺是她娘,她要是有钱,能一分钱都不给俺留吗!既然她没有钱,为啥给你二姐留下这么多钱?这里面一定有事!唉,三丫头的心里不知道还有多少说不出口的话和事呢,她该多难受啊!这件事除了你妹妹,只有你二姐知道咋回事,你马上把二姐叫来,俺要问个明白!”
赵金玉答应一声就走了。二姐来了一看全家人的脸色不对,知道是为妹妹的事在生气,立刻耷拉脑袋了。
“你妹妹去关东的事你知道不知道?”赵老太太问道。
二姐红着脸说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
“你们都不知道俺上哪知道去。”
“俺不知道不等于你不知道!你男人在县政府上班,你三妹妹的事,他没有一件不知道的,难道就这件事不知道?他肯定知道,也一定告诉你了!你们可是亲姊妹啊,没想到事情都到了这个份上了,你连句实话都不说!你既然不说俺也不想问了,但是,有一件事你必须给俺说清楚,你妹妹给你留下十五块钱是咋回事?”
二姐心里明白,这是妹妹给她的萝卜钱。妹妹的走,虽然让她心里多少也有点难过,但是,对妹妹留下十五块钱倒觉得是应该的,是天经地义的。又一想,不是三十块钱吗,咋就只给了十五块钱。忽然想起来了,自己把她家的羊偷来了,她肯定知道了,加上羊钱,只多不少。二姐只顾了想钱的事了,忘了回答母亲的问话了。
“到底是咋回事!”
赵老太太盛怒之下声色俱厉,不问出个子丑寅卯来绝不罢休。在老太太的再三追问下,二姐不得不把萝卜的事说了出来。她以为说出来就没事了,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她那心慌意乱的神态和含混不清的话语反倒欲盖弥彰,让赵老太太又起了新的疑心。
“就这点事?你不用糊弄俺,不管当初你是咋说的,她给你钱也是合情合理的事。让俺不明白的是,你妹妹为什么不亲自交给你?即使不能亲自交给你,为什么不是三十块钱而是十五块钱?”
“俺哪里知道为啥啊,你干嘛一个劲的逼俺啊!”
“事情是你惹起来的,俺不逼你逼谁去?你甭跟俺装憨,你娘都活了这么大岁数了,就你那点小心眼糊弄不了俺!你也不要以为你不说就没事了,今天你要是一五一十的都给俺说了就算了,不然的话,从今往后你就别想再进这个家门!”
二姐一看不说不行了,只好把前前后后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
“万万没想到你两口子竟然这么绝情!这么狠心!”把钱往二闺女面前一摔,“拿去吧,这是你的萝卜钱!”
“娘,俺不要了,你留下吧。”
“你说啥,让俺留下?俺留下算咋回事!是俺缺这点钱花啊还是算你孝敬俺的?告诉你,俺什么钱都可以留,唯独这钱俺不留!什么钱都可以花,唯独这钱俺不能花!俺要是留下,俺三闺女知道了该多伤心啊!她已经够伤心的了,难道还要往她的伤口上撒盐不成!”
“要不给俺妹妹邮去吧。”
“给你妹妹邮去?你是不是还想打她的脸啊!你也不想想,她为什么给你!你要是给她邮去,她不给你退回来,就算俺白活这几十年了!俺今天才明白,你妹妹为什么不声不响地去东北了。不管别人咋欺负她,她都能受得了。你们那样对待她,她能受得了吗!她在金县还有啥奔头!俺真没有想到你们能干出这种事来,将来你妹妹一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咋面对亲朋好友和老的少的!”赵老汉也火了。
“常言道,不看憎面看佛面,不看老的看小的。孩子小的四岁,大的才十六岁,都还不到成年就被逼得背井离乡去了关东,咱这当舅舅、舅母、姨、姨夫的脸往哪搁!以后还有啥脸见孩子们!”大嫂也悲痛万分。
“不该啊,不该啊!”赵老汉就像丢了魂儿似的不住地念叨。
“孩子啊!你们啥时候才能回来啊!”赵老太太已经欲哭无泪了。
所有的一切都晚了,赵家人除了哭泣只能默默地祈祷,求菩萨和泰安奶奶保佑李家平平安安地到达要去的地方,从今往后过上好日子。
都说故土难离,李文翰一家还是走了,他们是被逼走的。人们都在想:都说人挪活树挪死,李家此去是吉还是凶是福还是祸,谁能说得清。
穷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是社会最底层的人,都只能任凭命运摧残,就像漂流在大海里的一片树叶,一阵风一朵浪花,都可以让他们沉入海底。李家还有没有苦难,都是什么样的苦难,只能问苍天。
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莫过于仁爱、宽容和体贴。可悲的是,有人却把这些人人都需要最珍贵的东西全都忘得一干二净,而把谁都不需要也不愿意要的眼泪给了他人。不仅把不应该做得事情当作天经地义的事情做了,而且还心安理得,甚至兴高采烈。从古至今,谁也说不清这个世界上到底发生过多少不应该发生的事情,而且,还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不断发生。什么时候人世间才能充满平等、仁爱,不再有眼泪和不幸,不再有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只能期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