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醒着,我确定,夜里发生的一切不是梦。我手心木然发痒,摊开一看,上面留有四个字,莫惊莫惧,是老师的笔迹。他说他会守着我醒来,看来是有什么事让他不得不爽约。不过,我不担心他,他足够的强。等等…我的手…我的胳膊,我的腿…我试探的触摸,仔细的辨认…它们完整了…我卷起衣裳,看见完整与缺憾之间用一圈雪花相连,浑然一体。那是老师的东西,独属于他的雪花,原本的六瓣雪花垂直生出六根尖刺,它钉在我肢体的缺口上,链接固定着拼合的肢体。我脑海里慢慢现出昨日的血腥,一点一点拼凑着不苟言笑的老师大开杀戒的样子…如此与我契合的肢体,一定是子护的。他…拆了自护,全了我…我不理解,我不明白,子护他比我有价值,他是天言楼最厉害的长老,他伸出手来只需要轻轻一握,就可知今日如何,他的预言很准,准到令其他长老汗颜。而我只是一个只会空想的无用之人。子护是母亲心头挚爱,他拆了子护,母亲也会拆了他的。
老师他总是担心我,他不该这样的。我无力的坐在地上,这样珍贵的手脚我竟然不知道怎么用了。在我们相识的十几年,可能是因为我和别人不一样吧…他总是让我觉得我和别人没什么不一样…我确信,如果不是他坚持带着我,为我开化智慧,带我见识大地诸景色,我的父亲母亲他们一定会把我圈在一个地方,给我食物,让我自生自灭,像养一头小兽,给予合适的善良。因为他们是聪明人,他们知道要把精力投放在更有价值的东西上,他们乃至于任何人都不需要没用的人。大地已经没有粮食,依靠天地之气来生存,依靠什么,什么就显得有限,有限的东西自然不会无条件的均分给每个人。没用的人或者说被估量不再有价值的人会被一点点抛弃。沉鸢之地,住着许多被抛弃的人。老师带我去过一次,他们对非沉鸢之地的人敌意很大,我们只远远的扫了那里一眼,薄烟笼罩在没有任何庇护的平原,好像还开着桃花…怎么会呢,大地除了石头,已经不会再长任何东西了,那一晃而过的粉红色,应该是桃花的僵石吧。
因为资源有限,大地在灾后依旧有征战,如今的十部稳定局面来之不易,我心里有个阴暗的想法,我甚至觉得争夺领地是战争的附加品,削掉更多无价值的人才是战争的真实目的。那些死去的兵与民,被埋进沙里,随着那阴冷的地气一起上涌下潜。
老师说过,俯视大地的生命循环,就会看见,万物皆是人。草,木,石,水,尘…都是,都是…
老师静默的看着远处,目光里些许悲戚,他经常这样。万物皆是人,他也许看见了化作他物的故人,感触伤怀。
我问他,人也是万物吗?
他,没有回答。
他说,律法道德是让我们温良的面对这世界的规则,像黑烟蒙住眼睛。我们烧别人为薪,别人也以我们为薪。一切温良的进行,像冻僵的手被刺破,感知不到疼,茫然麻木无知的等血流尽。
他好像看不惯这世间的一切,包括他自己,他并不爱自己,我从未见他照过镜子,也从未见他换过衣裳…不过他们这些修炼灵气的,不拘小节也正常…这世上不会只有我一个俗物了吧。
我感觉老师在一个无所着力的世界,与我隔着千万里,他应该很恐惧吧…一直藏着恐惧和我对话…而我愚钝,帮不了他,也帮不了自己。
我低头看着自己这一身装束,深蓝色的轻软的蚕丝纱衣,坠着银环的披帛…这是天言楼长老的装束,是子护的装束…我知道,我和子护长的一样,老师把我留在这里让我代替他…莫惊莫惧只是让我接受这个身份,不要有任何的情绪波动,像子护一样,冷着脸对苍生…
我可以仰望他,可我不能成为他。我没有他的能力,怎么能享受本该属于他的一切呢。
天言楼如一支挂满泪痕的蜡烛竖立天地之间,很高,我应该怎么办?离开还是留下?离开无路,留下…我无窥天感地之能,早晚被人识破…天言楼中还从无无用之人……如果被母亲知道了…她会将我碾碎的…
“我如约而来,你怎么谢我啊?”
冷风之中混入若隐若现的人声,如幻听。我赶忙回头寻找,忽被一机械似的的力量抓住脑袋,咚的一声丢在药炉上,我的脑袋仿佛瞬间被毁灭,思绪如碎片般剥落,视线里原本拥挤的事物只剩下轻微的光感与暗沉沉的颜色。
“好了,现在你有个理由变无用了。”那个声音在我耳边游荡,我的知觉此刻迟钝,我好像被什么东西拖着离开了这里。
冷风穿过衣裳亦要穿过肉体,突然风停了,耳边传来石头爆裂的声音,紧接着石头落地,咚咚咚的响,我被狠狠的向前丢去,如一件沾满水的旧布,沉重无力,一柱柔和的光自下而上,九个看不清大小的铁环悬浮在光中,轻轻的浮动。我看到了黑色的覆盖着一层极短丝绒类人的东西被卷进铁环里,又一瞬间消失了,像是幻觉。
一束白光箭穿过九个铁环的瞬间,这里堕入黑暗。
我才发觉,天言楼里,是一座被截断的山岭,削瘦的山脊像刀刃,切开了厚重的雪被,露出山石黑色的本色。那些被山体撑起切割的雪被像是一个个向上伸展悬浮的幽灵,在没有界限的黑色里,悬浮,静止。寒风偶尔吹起一团团雪雾,像是那些幽灵冰冷的呼吸。那些天言楼的长老们在黑暗中静默而立,我看不清他们的所在。只看见不远处一个比雪还冷的白色人影。
“时间变快了,我也不想这么快来的。”他虚伪的无可奈何着说。
其中一位长老,发出平静的,藏着讨好一样的声音:“灵药炼制的时辰不能变。但时光流逝越来越快…你来早了…”
“五百灵药,现在。”那个白色的影子不耐烦的打断他,并不打算听他解释。
“灵药炼制并非一蹴而就…”那个声音发出试探性的愤怒。
“流往赤回的水,我现在就能切断。”白色的影子,继续逼迫。他动了动,我好像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我仔细的看向他,并拖着沉重的身体爬向他,那个声音继续动了动,我,想起来了,那是老师的筮牙铃,我见他一直戴在手腕上的,我曾问过他此物由来,他说那是大地的乳牙,可以感知地气的变化。
我脚下的大地从来都是僵硬的,我从未把乳牙这等来自生命的字眼与它联系起来,我也只当他说了我听不懂的话。不过那个和拇指一样大小的,如玉质的黑色金沙纹路的镂空獠牙状铃铛,悬在他腕下,一度吸引了我很多的好奇。
那个白色的影子察觉到了我的靠近,他隔空将我提起来向着一块锐利的石头狠狠摔过去…一瞬间,我的视线如油墨一样黑,我暂无感知了。
绝对的静止,意识与灵魂都在静默,我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直到一声声童谣将我唤醒…
小小的人呦莫惊莫惧我带你来呦亦带你去…
我猛的坐起来,草木的甜香冲入鼻腔,这是幻境吧…黑色的山岭上有清澈的流水绕下来从我身侧流过,山石缝隙里爬出茂密的绿色的树,昂扬向上,天是古老的蓝,这蓝色渐渐的被乌云腐蚀,无规律的被腐蚀的边缘像风化已久的布帛,一碰就碎一样。这也是僵石吗?太逼真了吧……
我好奇这是哪里,口鼻却贪婪这里的气息,显得我像个无赖。这时突然有个人从背后抱住我,她的双臂交叉在我胸前,衣裳破旧褴褛像沙漠一样的黄褐色,皮肤上有荷叶一样的脉络,风吹过山上的树落下几片黄叶,黄叶擦过她手背落地,如滑过光滑的石头,她的皮肤挂不住尘埃和温度。
我回头看她,她的脸被褴褛的面纱遮住了,朦胧之中,看得出她是个美艳的人。她的短发又黑又亮,显的她破烂不堪的衣裳都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