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含糊抱拳,不曾半分起身,小家也只半立便坐回去。
至于沈家代表,不动如山。
满京城明面上的一流与准一流,几乎都在这了。
不等她入座,沈家代表瓮声瓮气地开口:“人齐了?吃茶吧。”
次第起身,谢过东家,各自托走一盏坐回去,端在手里,不急着饮。
排座排碗,不谈事情便吃茶,红叶知道,所议必是人尽皆知的事,她尤其知道,而众人自然谈妥。
下意识数过,茶碗和人头对着呢。
冷眼瞧着熙熙攘攘的来往,一言不发,只是视野里茶碗一盏又一盏失去,茶盘一点又一点空虚,心理所当然地悬了起来。
终于,只剩两碗。黑木的斜长茶盘,凡十七盏茶,众人归座后,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地剩着左侧与正中的两盏。
沈家还未动手。
京城武行的决定,终究要这龙头来作。
可沈家代理却装模作样地抬了抬眉,弥勒般和蔼地笑:“今日做东,只是绵薄款待。客人的茶,东家不方便沾染。”
刹那间,十六双眼齐刷刷地看向红叶,让她心里一阵发毛。
这算怎样?
武行规矩,各家排碗吃茶,足以对最后一家表态,茶碗留边为敌,留中为友。
当下,算是怎样?
选吗?怎么能选?英气的眉没有分毫颦蹙,反而拱手天真地笑:“家师立了规矩,早不饮酒,晚不饮茶。”
各家哗然。
“既如此,便不强人所难了。”沈氏代理笑容徐徐冷了,招呼道:“圣上脚下,还是莫要坏规矩了。”
对各家话里说的,是宵禁。
可各家都知道,他说的,不是宵禁。
红泥先行扭身离去,披散长发在冷风里飘摇,抚不平凝重的神情。
进院时,宁久正为院中门生们指点细节。红叶没和她讲过教学的进度,万幸她是个知人知世的绝顶,虽不知红叶想教到哪,却知世道允许她们悟到哪。
颜秋扬了扬手里装着调料的纸包:“料买回来咯,明早抢最新的山跳,咱们好好开次荤!”
午夜,宁白鸾收拾行囊下楼,转过阶角时愣住了。
是颜秋,鲜衣坐卧在庭中长凳,仿佛未卜先知,在此守着她。
“要走了?”
“嗯。”宁久紧了紧行囊、水袋,拎起斗笠。
“也不好好吃顿肉……”
颜秋叹息着几步赶上前,拥她入怀:
“抱歉,你若寻仇,我不能陪——我是‘人兴’……”
久儿没有退开,。颜秋愧疚地轻轻摇头,笑容苦涩。
枕在肩上的下巴轻点,顾左右而言他:“我也有个好徒弟,天赋异禀,做人做事也老实、扎实,只要这么老实下去,反倒一定会有成就……他喜欢写字,随行记了很久,都在书箱里。”
轻装简行未带书箱,言下之意,留给颜秋过去的片影,起心动念时可翻几页缓解,像药。
颜秋并不答话,只是终于放手,站在她面前,替她理好褶皱的衣襟,像为征夫送行的娇妻。
然后握住她腰间的刀的刀,抽刀出鞘,躬身唰地划过自己衣摆。
归鞘,拾起落地的红布条,起身走回,先将刀递给微愣的宁久,然后拉起红布条,系在宁久额上——
戴孝戴红,血仇未报。
下山更早的人,愤怒却压抑了更久,无能为力,乃至无从动心。
“不过,我就在这,哪也不去,你一定找得到。”抚摸着宁久额头,向来毕显大气与峥嵘的眉眼柔和无比,“若无意报怨,待厌烦江湖,这里留你;若执意复仇,等事成归来,这里保你。”
薄唇抿了抿,轻轻点头。
“那……去做你想做的吧。”
话说太多,唇齿变得黏滞,喉咙也有些干涩,吐字似乎格外艰难。
眼前闪黑一瞬,门外风堵回最后的寄语,自如的裁衣步已将征人带出门去。
颜秋神色错愕,颤抖着抬手轻轻抚上唇面。指尖与肌肤相触的刹那,红晕从鼻梁燃遍两腮,润泽的丹唇难以自制地勾动。
目力追不上她的举动……但方才……是吻了我?
右转出门,方向不是入宫,是出城。
皇城近卫无数,真从正面闯进去,未必撑得到见宇文归羽。
有准备过这样未来。打烂了怀玉武馆的匾额,打歪了大门,红叶心有灵犀地告官,向天下要人,全然一副恨不得负心汉的姿态。于尉愕然,倒是不曾想过宁大侠贵为绝顶做得出这等事,过往的威名一下从头臭到尾。
至于宁白鸾自己,藘茹染发后,换了行头,环刀柄被厚布缠实,横刀也已解封,看不出原样。郡县交界食宿数月月,各处贴出武试时的画像,形神相似不足七分,行止坦荡反倒不引人注目,除却顶上有人疑心乃至吊胆,世间快忘了有这么个人,安然绕路,取道方灵山阴。
山仍是山,水形里寒光闪动,是天家鹰犬。扯去厚布,将链圈套在腕上,左手握紧环首刀柄。
见身影逼近,所有巡卫亮出刀枪:
“皇宫重地,无陛下手谕不得入内,速速退去!”
来人并不搭腔,只是缓缓将红布系在额上,缓缓握上横刀,四下戚戚瞩目,莫非当年经行处。
雪化了,枝叶重新繁茂,她踩上春日的尾巴,只为看到这片景。
可怜朝朝暮暮人会变,岁岁年年花不同。
眉眼低垂,叹息着兀自沉声喃喃:
“山……好像没有那时高了……”
刀鞘落地时,人也踏地向前飞掠而去,并作嗒的一声轻响。
片缕烟尘,漫山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