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刀快起来,抢出三次杀机,又被宁白鸾一一惊险地贴身截下。白衣划开三处后,再无新伤。
几十天的“忘意”追平了数十年的“身神合一”,甚至还快,超出了“忘意”的范畴。几日前神魂里抽芽的种子,此刻终于破土而出,渐渐开枝散叶。
配合行刀异动,步子也变了,一踏一生根,一提一弹震,脚下如得神助般添了许多细节。
向来大气而高效的步子一时像是多了许多冗余,轻捷中正的裁衣步忽然细致起来。
外人看不懂,只有当事人在一刀重似一刀的回击里骇然。
这小子,究竟是怎样?
越来越快,越来越重,明明动势没有剧变,进击的力道却不再大量耗散,反而渐渐累积。
某一瞬,沉黄的双眼忽然跟不上对方刀势。
几乎全凭直觉,挽刀回崩迫臂,铁臂手勾腕下犁,转攻为守,刹那间几乎封死上身全部破绽。周身无端风起,离奇地从体肤发出,向外猛然吹去。
前抖的刀刃砸在贴臂刀身上,兀然崩碎,逼退时还在作抹的动作。一块飞溅的碎片刺破吹动的罡风,擦破老人耳尖,心头热火登时退却,血压都平复下来,只是伸手怔然摸向耳边,隐隐后怕。
四人皆是愕然。宁白鸾眼神恍然清明,二人停手。
汗霎时从体内涌出,喉口突如其来地干渴,两臂的紧绷一直通向肩背,失去知觉的两手隐隐地压痛,刀柄脱手坠地,人也山倒般扑到地上,面颊红得泛紫,艰难而痛苦地喘息。
被兄妹二人搀起,隐隐木然的两腿在地上蹭步。屋里走了五六圈,宁白鸾终于能够顺气独立。
“抱歉,我坏了规矩,甘愿认罚。”
垂眸望着地上七零八落的碎片,有些惋惜,又有些苦恼。
去京城路还长,难保没有艰难险阻,这一路用什么?
“罚什么罚?难得遇见这么优秀的后生。”宋彰也有些气喘,笑着递出手中刀:“赔你一把。”
宋霁瞪大了双眼。
仍举着递刀手,慈祥的眼霎时化作金刚怒目:“有意见?”
撇了撇嘴:“不敢有。”
宋仪走过来,连他腰上鞘都解下来送去,偷笑道:“有也憋着。”
一同下楼。
宁白鸾没有急着走回客栈,只是静静地驻足,望着祖孙三人远去的身影,笑意浮上嘴角,又沉回心头。
方灵山庭院里的风,粘杆处篝火前的酒,花枝县街面上的香,一辈子也不会忘。
宋仪走在最前面,不曾一度回顾。
尽欢楼离家太近,几步道便走到门口。宋仪轻快的步子忽然停住,合攥着背在身后的两手轻晃两下,停在后腰。
“大爷爷,我会好好修行——不必急着为我招亲。”
略带欣然的语声里,宋霁心中五味杂陈。宋彰恍然像是明白什么,也喜上眉梢,慈祥道:
“好,爷爷答应你。”
轻轻“嗯”了一声,扬起脸迎着清透的月华。她笑了,两弯笑眼里挤下两滴豆大的清泪,翻滚着从两腮摇落渗进胸前的衣襟,晕作两朵小巧的荆花,直至蒸干都永不会相逢,像人与人间的遗憾,隔着名为缘分的障壁遥遥相望,咫尺……天涯。
身后有绝顶在听,寂寥的低喃只有憋在心里:
“年少时……不该遇见太惊艳的人……”
期盼已久的比武终于落幕,心里与自己彻底和解,也咬牙做出抉择。
毕竟,再也没有为留下来而自欺欺人的借口。
不再流连,待尹诗源看完宋家明日晨练,便知会他离开宋家。
十八日晨,晴空万里。推窗仰望湛蓝深远的天空,莫名感觉原本天上的阴翳都挤在心坎。
行囊扎裹好,走出客栈,忽见门口立着一名年轻女子,轻纱半掩面上隆重的三白妆,青衣包裹的身材玲珑却匀称,额心点染绛红三花。
看清他肩上行囊扎裹并不多余问他是否要走,只是欣然又神秘地开口:“宁哥哥,佳音姐姐有事找你。”
宁白鸾有些错愕:“此刻?”
轻罗递来一个包袱,俏皮地扮了个鬼脸:“入夜。”
望着那道身影掂着步子蹦蹦跶跶地远去,心里又挣扎起来。
久等红泥一日,便也晚见红叶一日。红叶等了自己许多年,理应早些去见她;可心里总有预感,仿佛这次不等到红泥,便再也找不到了。
忽然闻到沁心的甜香,余光里看见街面上稀疏小贩含笑叫卖拌好的什锦糖馅与做好的月饼,幡然记起又是一年中秋。
红泥……还会来吗……
自己……是否继续等下去……
“自命不凡”的贞女们也会欢聚过节,虽然常年团聚,但惟有逢年过节时,外界才会从这群女人身上重新看见香火气。
中秋落子班不为外人登台,欲念旺盛之人会盼着八月十四的一场大戏,可偏偏今年,青衣社便八月十四谢客闭门。
有钱不赚?怪事。
既不开门,里面咿咿呀呀了快两天,又在唱给谁听?
人真是怪,平日里哭穷,真省了一笔花销,倒满腹牢骚。
尹诗源收拾好东西,听宁白鸾吩咐先等在客栈,稍事休息,说是有事要办,夜里再出发。
傍晚,取出包袱中发套面纱戴上,又以其中杂物简单束发簪花,披上其内叠放的轻薄披风,捏着叠好的袱布掩刀出门。
候在门口的不是别人,竟是班主黄熟。
“轻罗呢?怎劳烦黄熟姐姐亲自大驾?”
望见宁白鸾的笑,黄熟莫名感觉心里一暖,也笑起来:“轻罗在化妆了。”心里又莫名漾起几分苦涩,“……还是……莫要和我们这些短命女人搭上关系,更不要动情。”
宁白鸾只是笑笑:“贞女的爱,是世上最纯洁的爱,在下不敢肖想……但贞女若有爱,也不必委心忍性,毕竟从来都是世间亏欠你们,你们分毫不曾亏欠这世间。”
黄熟笑容苦涩:“我的事……我心中有数。”
中秋佳节,宁白鸾不愿再将话题引向沉重,微笑着问:“要唱哪一出?”
黄熟愕然,神秘地笑笑:“保密。”
默默随黄熟走到青衣社,看见门前彩灯花带,心里暖洋洋的,往日里平静如尸的心境在两日间渐渐回温。
尸者神象,从前以为惟有神能胜过半神,便一直逼自己为神,而一路走来渐渐有了人样,心里反倒比追逐神相时更有底气。
黄熟婉笑请进,自己守在门口。
起初成败叵测,凡事从秘。如今事成,宁白鸾是青衣社的恩人,便无需过分保密。
灵犀已经在里面候着,脸蛋扫得红扑扑的,烛火映进双眼,原先就很美的眼睛变得亮亮的,仿佛初见里某人的神采。
还是不像。
宁久由衷叹息。
形似三分,全无神韵。
女子都是独一无二的,而“她”格外独特,大方率真,又不像男子的粗鄙,偶尔冒犯也不会对“她”感到厌烦或愤懑,平生不曾遇见第二……
不,似乎……有一个。
见他进门,覆着绢布的手大方牵住白皙手腕,笑吟吟地向内引去,隔着绢布能感觉到指掌的温度。
眼前微微湿润。
只看背影,便有七分相像。
青衣社宿处,内院的空地新架起了三尺台,是正式文戏的规制,用心良苦。
红台正前两方茶桌,茶还热着。引他坐下,灵犀便行礼告退,回屋补妆看台本,为登台作最后准备。
独坐捧茶轻啜,听闻背后轻响,蓦然回首,是轻罗,大概偷偷从后台溜出来。
破旧白衣,混乱白发,像从回忆里、从故人眼里走出来。
出神片刻,怔怔回神,温文地勾了勾唇:“穿成这样,是要演谁?”
扬起脸,上唇扯动露出八颗小白牙:“怀玉将军的义女呀。”抢过茶碗呷了一口。
“义女?”宁白鸾愣了一下。
有“怀玉将军”的戏,只有《巾帼》。顾琀背她上山时哼过《巾帼》,山间的平和日常里也偶尔哼唱,未曾听说有收义女的桥段。
轻罗大着胆子点了一下他的鼻尖:“是新编啦~据说是宫里流出的,传说是国师百无聊赖才写下。新编里,怀玉将军收了两名义女,相差八九岁,大一点的习武,是武道天才;小一点的学医,没有细致描述,只说‘惊为天人’。”
可能因为身为外行的国师乘兴写就,一些必要的描述不够细致,作话本有余,作戏本却不够确切。这样惊艳的剧目,作者不写明,戏子不敢乱点妆容,不卖座事小,为标新立异坏了名声就糟了。落子班不挣这份钱,也不怕文人更多唾弃,没有这个顾虑。
只是,提到“惊为天人”,她脑海里莫名只有宁白鸾的模样。想到这里,俏脸微红。
瞥见佳音从里屋走出,才想起嘱咐的“惊喜”与“保密”,后知后觉地掩住檀口:“唔,我、我什么都没说……”
说着,缩起身子惊慌地逃去幕后。
望见佳音大步走出,宁白鸾不禁惊叹于贞女的妆技。虽有恢复的缘故,面貌仍与预期大不相同。
两侧斜红仿佛擦伤,配上英气逼人的涵烟眉,形虽远殊,却莫名真有几分顾琀的神采。
“我们也都是练家子,可不只会香艳戏,”抑郁遗症尚未退尽,佳音强颜欢笑,却是实意真心,“另一位恩人嘱咐过的事,料想我们可以做到。”
恢复些神采的双眼褪去混浊,长空中一轮明望落进幽深的眸子,粼粼泛着光。
忽然大气地张开双臂,语声振奋:“今日,新青衣社为恩人演绎一出,《巾帼》!”
心血莫名地隐隐沸腾,面颊因激动而初染红光之际,青衣社紧闭的院门被轰然撞开。
没来由得一阵心虚,莫名下意识躲到茶桌底下。
门前桌下,两处情景令人发愣,台上贞女们目光在彷徨在两处异常,一时不知所措,只有佳音与轻罗神色如常,后者安然候场,前者已然起范欲唱。
黄熟镇门,确信不会随便放人。
下一刻,白袜红鞋踏破,门口气势汹汹杀进一位红衣女侠。只见她整了整肩上斜挎的包袱,峥嵘铁枪往身侧一横,愤然怒呵:
“宁!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