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人气似乎处处有数,哪处添了外人,老人便会退隐;何地起了新秀,常人便会萎靡。门前处处来客,近街的旁人便会肃清。
离宋家两条街起,街面便又有了寻常的热闹。这一天似乎很充实,晨餐于暨兴馆,昼游于尚云关,中午沐浴着暖阳漫步在珍怡街吃吃喝喝,下午仍然漫无目的地游走于街头巷尾。看宋仪吃吃这个,玩玩那个,偶尔回望宋霁苦哈哈地拎着大包小卷跟在最后,半装出气喘吁吁的样子,嘴角总忍不住翘起,又一次次颦眉压下。
岩上画室,宋仪搬来长凳坐下,拍着身旁空位兴高采烈地冲宁白鸾招手:“宁哥哥,过来坐呀!”
宁白鸾还在发愣,宋霁却忽然眉眼舒展,长出一口气,一边解放肩上手上的包袱,一边吊儿郎当地往坐得下三人的长凳走去。
凳子上的宋仪忽然娇躯一颤,被踩到尾巴的猫儿一般:“你干嘛!你站那!”
刹那间,宋霁像被冻结在空中,倾斜的身子和半屈的手臂原地静止,呆呆地看着自家妹子瞬间变脸:“宁哥哥,快来呀。”
一直只觉得逗她好玩,第一次见高冷的宋仪对大爷爷以外的男人会心地笑,心口好像翻了醋坛子。五官纠结起来,颤抖着偏头看向宁白鸾,咬牙恨恨道:“愣着干嘛?快去呀——‘宁’、‘哥’、‘哥’。”
“噗嗤。”
这一刻,欣喜再也无法意志,笑出声来。不为安慰,不为示善,不为礼仪,不为简单而枯燥的应酬……而是只为自己,为自己的际遇,会心发笑。
忽然明白,时间一切患得患失之人,理所当然地畏首畏尾,最终尽心竭力免去许多失去,却也不曾真正地得到。
因为,他们不曾直面自己的心意。
快步上前,坐到宋仪身边,不再刻意隔开间距。
“我们,只会是朋友。”
偏过头,薄唇翕动,声若蚊蝇,只传进宋仪耳中。
轻哑的女子气声。
宋仪瞳孔猛然一缩,惊诧,些许幻灭,随后满心满眼的惊喜。
不必再矜持,索性直接环住宁久的脖颈,扭身将两腿也搁在宁久腿上,笑着靠住她的肩头。
“朋友就好。”
旁人面前坐上同一条板凳的私心,至此不再必要隐瞒。
“你多大了?”
“十三……十四岁,记不清了。”
“下次有人问你别急着答,这个问题‘不礼貌’的。”宋仪偷笑道,“我二十岁,叫姐姐。”
“姐姐。”
“诶~”
“……有容姐,为什么要带我出来玩这一天?”
宋仪想了想,轻笑道:“以前看你总在竭尽全力,大概活得很累了……原本只想着带你放松一下——我知道留不住你,想在你心里……留住我。”
出关不久,压抑着寻人切磋的欲望外出游玩,原来怀着这份心吗……
燕云州民风虽不保守,这种情景也不多见,何况礼教周全的百年宋家?否则宋霁也不至于在看妹妹要喊宁白鸾坐上同一凳面时,气得牙根痒痒。
宋仪主动搂上去那一刻,宋霁如遭雷击,神意都在刹那间放空。
他怔住了,提笔的画师也怔住了。除了那个容貌俊俏的白发男子,其余二人整个花枝县恐怕无人不晓。画师看看拥在一起的宁久、宋仪,又看看僵直的宋霁,想说什么,却不敢说。
有容大小姐,这是当着长虹公子与外人的面,和一个没过门的男人……水灵灵地抱上了?
宋霁在亲昵的私语里眨眨眼回神,冲画师怒骂道:“看什么看,画你的!”
第一次全心全意地想砍人泄愤,可惜……空不出手。
天渐黑了,画室里渐渐暗下来。描摹完手中画,画师怯生生抬眼,欲言又止。
夜里点灯作画,灯的橘黄会影响色感,画的配色会有些失真。与其在大人物面前砸了招牌,不如保守一些。长虹公子若真计较,宅心仁厚的有容小姐会拦着——一旦拦不住,不画与画不好恐怕都是惹祸上身,难逃一死,死前留个清名,也不枉半生作画。
宋仪见状,和善地笑笑:“画完了?就到这吧。”
“不是,那我”
“闭嘴!”宋仪厉声喝着,白了宋霁一眼。
宋霁气笑了。他虽然风光这么多年,还未曾浪费时间在画像上,尤其没和自己明争暗宠的妹妹一起画过。原本想着事不过三,第三幅之后,就算妹子要打骂他也要凑上去一起画一幅,却未曾想画像居然这样久,明明打听到岩上画室是县里画像最快最好的——虽然也最贵——只三幅画却还是画到了天黑。
“妹妹?”微愠的语气里竟有凄苦的央求。
宋仪一愣,以前听宋霁“好妹妹”长“好妹妹”短,就知道这货肯定又没憋好屁,又想好主意要拿她取笑,可今天他倒像吃错药了,这样虽像是卖惨却意外真诚的称呼,似乎只有三四岁前模糊出现过?
十几年的争锋里头一次完全胜利,心情无法言说的畅快:“休、想~”
宁白鸾哭笑不得地看着这对欢喜冤家,跳出来打圆场:“下一站去哪?”
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问起。
宋仪惊喜地回头,挽起他的手:“那就”
“尽欢楼。”宋霁似乎又恢复了常态。
宁白鸾赞叹莫名。这对兄妹,变脸速度都难以置信的快啊。
宋仪登时急了:“去什么尽欢楼?天天去尽欢楼,今天还想着去尽欢楼?”
宋霁抬抬手将小臂上包袱落到臂弯,抱上膀耍赖:“那我不管。去哪不问我画像不带我,既然要给宁兄留下美好的回忆,必须也得有我一份。”
宋霁口中的“美好”……
宋仪与宁久心底同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去尽欢楼,先过宋府。宋霁顺路清空了双手,无碍一身轻地来到尽欢楼,大手一挥:
“华笙、青雨、红袖、婉香,都给我”
话说一半,愣住了。
门前不远处站着另一人,黑袍蔽身,看不清身材面目,方才竟没有察觉。当下感觉黑袍下射出恶意又非杀意的目光,宋霁知道,那是家主宋彰。
老鸨从旁问道:“都给您叫上?”
宋霁不自然地眨了眨眼:“都……都给我好好休息几天,别、别太累了。”
老鸨面色有些古怪,却见宋霁一锭白银砸在台面上:“算上门口那个,我们四个,摘星阁。”
想到什么,补充一句:“不要姑娘,也不要酒。”
老鸨明悟。这是要谈大事了。
上了摘星阁,闭锁房门,宋彰脱下黑袍,冲宁白鸾抱歉地笑笑:“家中来客未走,只得以如此方式来见宁小友,还望海涵。”
宁白鸾抿了抿嘴,没多说什么。
走街串巷未闻流言,那位死里逃生的画师想必清楚祸从口出的道理。身为家主,不必事事亲为,加之门前诸客满面的恭敬与恳切,想必不是来正经议事的,会客也不必从早到晚。
画室摹像间不曾露面,却能等在尽欢楼,看来今天发现跟在身后的两条一流“尾巴”,不只是保镖,更是眼线。
老爷子的人,撬开画师的嘴不难,看来他是什么都知道。此时露面,想必笃定宋仪与自己确乎两情相悦,来了却最初约定的比武,消弭最后的隔阂。
宁白鸾薄唇勾动,白发在微风中轻轻浮动:“我准备好了。”
“长虹。”宋彰冲旁唤了一声。
“得……”宋霁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抽出腰间刀单手递去,头顶被扇了一巴掌后悻悻缩着脖子撸起袖子解开臂上的镔铁护臂。
还是头一次细看护臂的穿脱,宁白鸾饶有兴致地盯着。护臂分上下两片,外侧以栓连接,内侧有扣咬合,两片镔铁内部都衬着皮棉,减震防滑——就是热些。
再去看刀。刀仍是那把刀,但断掉的革环换作铁链,看来是留下阴影。怪不得路上一直有什么在响,原来是这样。
看着老家主穿戴好,自己也抽刀出鞘。
宋彰笑了笑,指着他的肩头:“不用那把刀?”
沉静答复:“现在,她还不能面世。”
宋彰意味深长地笑笑,前踏半步,压刀醒刀摆开了架势,刹那间锋芒毕露。
决定之下无分明境界境界,以战力分级,最初源于军阵,后自证级别约定俗成的方式便是战胜一位对应境界的武人,或是与该境界成名武人对战后接受评判。
然绝顶却不同。一入绝顶,便与常人迥异,不像以往的厚积薄发,而是猝然间身心的剧变,如浅滩龙之初潜渊,念头通达,身心舒松,裨益自知。
入绝顶,意味着自身洞天既成,也可向外影响周遭。宁白鸾先前掀飞尹诗源的罡风,便是虚空采药身入绝顶间积压的乱劲。奉朝一位绝顶曾言:“从前所行,不过世间万条狭路之一;今后所履,方为己身所证大道之始。”天下深以为然。
锋芒既露,浓郁得近乎实质的气机也瞬间锁定宁白鸾,周身衣物无风微动,那是宋显世浸淫绝顶多年的底蕴。
相反的,宁白鸾的架势反倒平平无奇,锋芒收敛,气意蕴养于体内不泄,仿佛只是找了个舒适的姿态敛身。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武人行功,如常人说话,饱满充实的声音需要用气推动,言语出口却不会带出多少气息,因为气在发声中用掉。宋彰久不出手,为树立形象才在宋霁、宋仪面前卖弄。他很惊讶,初入绝顶之人,于在意的女孩面前,将气机收敛到他都难以察觉,悟性心性必然非凡。
宋霁看不透,却似乎也能隐隐感知到什么。宁白鸾当下的含蓄,与从前争名时迥然不同——这种风格似乎不适用于切磋,更该用于杀人。
由是一愣。与家主无分明怨仇,不会是为此,那便是在以家主试验、完善,以杀该杀之人。
以绝顶之姿都要聚会神藏锋、自降气势……
他要杀的,会是谁……
双方形动,几乎看不出先后。本该避实击虚的拦刀,竟然处处交锋,摘星阁霎时金铁交鸣,间断的刀鸣仿佛要汇作流泉,震得宋氏兄妹牙酸耳鸣。可谁都不愿捂住耳朵,咬紧牙关提气看下去,几乎不舍得眨眼。
宋仪看得清肩髋运作,便只盯着二人肩髋。
宋霁跟得上膝肘,便紧追着膝肘动作。
宁白鸾与宋显世各自穿着便利收身的衣服,恰好方便二人观摩。宋仪偶尔捉到膝肘屈伸,宋霁偶尔察觉踝腕旋动,皆欣喜若狂,越发移不开目光。
宋彰也吃了一惊,像埋怨地瞥一眼自家孙子孙女,又不好分神,心里埋怨:你们到底给这小子看了多少?处处拦截避刺处处被人截挟,生生把技术流的拦刀变成硬拼,他老头子不要面子的?
而宁白鸾此刻像是失去了一切情绪,不顾痒胀的虎口,“意”不再主控,而是任凭身心联动,眼前不由得浮现出将来会发生的那场死战,逼迫宋彰不停与他交锋——那个人,不用拦刀技法,也不用环首,而是以双手带的朴刀,如此则交锋避无可避。截住宋彰每一次的闪击,胁迫其动用上位的气力与自己交锋,技术与耐力都会增长,渐渐熟悉以下犯上缠斗的感觉。
两刀仍在对碰,宁白鸾全神贯注,未察觉渐渐开始变易的金鸣。
宋仪蛾眉随之拧起。
两刀迫迎,刀的震颤出现轻微的变化宋彰有所察觉,想要略减拼刀的力道,可宁白鸾却仿佛进入了诡异的状态,提着一口气,入定一般,眼里只有宋彰和刀的诸般动转,其余事物充耳不闻。
那股无形有质的压迫感,令宋彰不敢放松。
宋霁看出的东西,他也自然能看出,但都看不透、看不懂。他知道的是,宁白鸾当下特殊的状态,近似一种开悟,也隐隐牵动年近古稀的他心中硕果仅存的热血,仿佛不拼上全力,会留下遗憾一般。
身神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