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就站起来就给他们走了个月亮门。[1]
“几位请坐。”
坐下来孟小冬就给他们引荐,说这位秦强是梅老板的朋友,第一舞台经理助理,这位阿菊是我的好妹妹,这位呢是红豆馆主,侗五爷。侗五爷说那是他们抬举我,在下溥侗。秦强有前些日子和金阿姨的交流,知道有些没改汉姓的前清宗室就用了自己辈分的字做了姓,他既然姓溥那就是和末代皇帝溥仪的一辈的宗室贵族。
秦强看此人潇洒倜傥,也不像是拘于旧礼的人,就也没站起来,就地拱了拱手。
“爵爷一人唱三角,真是好手段啊!”
溥侗没说话,小冬接过来说:
“秦兄初到北京,不知不怪,咱们侗五爷京戏票王,生、旦、净、末、丑全能,手头上六场通透[2],自己就是一个活剧团啊!”
话说完冬皇朝侗五爷拱拱手,溥侗和小冬转脸看着秦强张着大嘴、目瞪口呆,都爽朗地笑起来。
侗五爷也客气地说:
“谁让我就好这个呢,喜欢就多钻研,也都赖着多年多少个前辈指点啊。倒是秦先生少年有为,我听说帮梅老板运的一车子花救了他贵妃的场啊?”
秦强吓了一跳,怎么侗五爷这么神通广大,这等细枝末节的小事情他都知道。赶紧拱手道:
“过奖了,细枝末节的小事,不值得侗五爷挂在嘴边。”
小冬也赶紧说:“这种花活儿您老都听了去了,可别提了,畹华后来还懊恼呢。”
侗五爷呵呵一笑,“他们第一舞台不就是有名的买票看园子的地方嘛,车、马、喷水池都上过台,一百盆花也不意外啊。险是险啊,但他梅老板艺大,压得住啊,花啊,味道啊也都不抢戏,换了别人可就不好说了。”
小冬也说,“还是五爷看得明白,畹华回来也说险呢。”
秦强自己暗想那天西山那一趟竟然是梅老板的一场赌注?一览众山小,我站在山下真是看不到这许多的层的关系来。
侗五爷哈哈大笑,“他梅老板就是敢拿上去比划啊,要不人家就成得了梅半城呢。”
孟小冬也笑着说,“那是五爷您赏他饭吃,畹华常说您老是行家中的行家,您要是也隔三岔五上台唱唱,他们早就都没饭吃了。”
侗五爷微笑着,“小丫头真会捧着我,我哪儿有那本事啊。梨园行的辛苦我是受不了的,玩玩高兴就行。”
秦强知道京剧里有一个叫票友的群体,开始他们很多都是京城里的八旗官兵,因为喜欢京戏才自己组织唱,但因为那时候清朝有规定不许八旗子弟入梨园行,他们就陪着剧团唱堂会,唱义务戏,不但分文不收,有的自己还要带茶水去演出。当然这个群体内附庸风雅的人也有,但更多的是真正热爱这个艺术的人。但是有天赋有能力有财力又有恒心能把票友做到像侗五爷这样水准的也是百年不得一遇了。
几个人来得早,聊着聊着陆陆续续又来了一些拜访侗五爷的朋友、票友和大小的角儿。大伙儿热热闹闹有说有唱,大家一个劲地让五爷给露一手。五爷兴起,自拉胡琴,唱起拿手的《群英会》,自己一个人唱周瑜、鲁肃、蒋干、曹操和黄盖,五个角色,拉得唱得都快些,意气风发,各行当有各行当的唱法,各角色有各角色的味道。唱得不单是院子里众人震天地叫好,外头走街卖货的也站着听、不敢叫卖,邻居家女人小孩都爬墙头来看来听。唱得侗五爷爽快,把胡琴往朋友那一扔,操起一张古琴,紧接着震天热闹的戏就弹起来《高山、流水》,一瞬间四座肃穆、针落有声。他侗五爷细吟如耳语,定吟如松鸣,快拨则如水花飞溅,有影无形,轻拨长揉仿佛一声轻叹,几番婉转、呜呜咽咽几不可闻。一曲既毕,座上男女老幼皆若有所思,院里院外许久之后才响起了彩声。
秦强听得仿佛如大梦初醒,已不知身在何处。他神奇地觉得当年的苏东坡、李太白、纳兰性德应该就是这样的品格,王羲之的兰亭会就是这样的聚会。刘禹锡的陋室铭写的也就是这样的院落。中国文化博大精深,源远流长,能有幸采得其中一枝一叶,呈现在人间就是繁花似锦;如果哪个人可以稍加融汇,得以在文化中畅游,物质上尽管再匮乏,精神上可以得到的满足也都足以让他快乐。
秦强站起身,心情激动,也不管院里院外都是人,走上前去给侗五爷深深一躬到地。他行礼,拜的不光是侗五爷这个人,他拜的更是文化。秦强常常觉得100年后的中国找回了对自己文化的自信,但他现在明白了那其实更多的是在消费传统文化,只捡着最容易商业化的几个时代去公式化、脸谱化的赚钱,而肆意地回避了传统文化中的多重性和细微的渊源流转。缺少了几代像侗五爷这样无问西东在中华文化的大河中自然生长出来的人们,那最后找回的是不是仅是皮囊或假象呢?
侗五爷不知道秦强心里有那么多想法,他看秦强礼行得真诚,他也感动,赶紧扶秦强站直,轻轻拍拍他肩膀,意思孺子可教。秦强也不顾人家长他一辈,京城票王,还什么前清王爷,非要请侗五爷吃饭,一定要叫着院子里所有人都来,也不管自己口袋里有没有钱。大家听得畅快,也都嚷着一起吃个饭,一伙儿十几个人就步行去东兴楼吃饭,路上大家闲聊,秦强才知道接着溥侗胡琴的瘦瘦的宽脑门戴眼镜的年轻人就是后来的大收藏家张伯驹,一个大眼袋,头发刮溜光还不带帽子的中年人是谭派二代传人谭小培。秦强咂舌,这都是整日价睡觉都可以日进斗金的人物,我张罗着请他们吃饭也够自不量力的了。后来果不其然,等秦强去东兴楼要结账的时候,柜上跟他说张少爷进来时候就吩咐好了钱从他账上扣。秦强于是又对民国的无卡充值业务不胜唏嘘。
当天边吃又边叫来好些个人,不是梨园界的就是商业界的,还有学术圈的,10几个人后来变成30多人。秦强中途告退要去上班,好几个人听说他是第一舞台的经理助理也嚷嚷着要他带着去见杨老板和郝老板。那天正是下午要开高庆奎的《捉放曹》,晚上要开杨小楼的《战宛城》,”活曹操”郝寿臣一天搭两场。秦强本来就是好热闹的,拉着一伙人就奔了剧场,侗五爷也被裹着一起去了。孙经理看秦强没开场就带来了好多平时白请都请不来的客人,就吩咐秦强好好陪着,也不用在后边忙活了。账面上当然又是不知哪家的大少爷赏了足够的钱,一行人在包厢吃着喝着一气儿看到散场。跟这一大帮真正懂戏爱戏的人学习了一天,秦强的京剧鉴赏能力被整个推高了两三个段位。
[1]高抬腿过头,慢下侧腿,走180°放下。
[2]指可以熟练掌握京剧所有的主要伴奏乐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