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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上了王老实的车,跑出去不到半天秦强就发现:一般说自己老实的人都不那么老实。两家人加秦强一共八口人,谈好每人一个银元,一气儿拉到海城,那两家人去海城投亲戚,秦强再找车。结果第一天到了瓦房店王老实看看大车店没别的能走的车,就跟八个人谈条件。又说怕马累着,又说怕路上有劫道的,就不想往前走了。一行人当然不能就留在大车店死等,只好又给他加了点儿钱。

大家都是穷人,住的差不多是最便宜的两个罗圈大车店。大通铺夏天特别难闻,而且每每一定会有人像置气一样使劲打呼噜,搞得秦强几乎快天亮才睡着。行路艰难,这谁也没法子,秦强也只好忍了。第二天早上秦强起床后又发现背上奇痒,腿上红红的好多血点。他怀疑是他从未有缘得见过的跳蚤。想问同行的人呢,又怕被人认出来孤陋寡闻,他就又忍了。一行人对付一口饭就赶忙出发,接下去走了没有几里路,王老实又开始耍诈,一会儿说上坡怕马累着让车上两家男人和秦强在下边跟着走。故意磨蹭到下午又说今天怕到不了盖州,得找地方歇一夜。其实那时候太阳还老高呢。秦强本来又痒又困,差点发作了出来,但想想毕竟自己一个人,还是先听大伙的主意。两家人又合计着给车老板加钱。秦强心里想,以前旅行团收小费觉得不爽,但怎么着比这个可强多了,起码不欺客、不说谎。大家一起凑了钱,王老实嘴上还说呢,我说到不了你们非逼我,这要是晚上黑了遇着狼,我可管不了。车上一家的妈妈有点生气说你就别吓唬孩子了,快点儿赶!明儿到了海城还许给你再加点儿。王老实一听这个中意了,鞭梢一甩,“架!“那两匹大马跑得飞快,大车他也笼的稳当。倒是手上有些老实功夫,胜他人品多矣。

第三天路程稍短,王老实为着最后能给加点钱,天要是早了他说不定还能找到回来的客人,于是就卯足了劲儿赶着牲口疯跑,想着午前就赶到海城。车架的飞快,车上人耳边呼呼生风,心情也爽快。秦强看路边庄稼也大多不认识,就和车上两家的三个孩子编故事,他每次都尽职尽责的把大灰狼、大狗熊什么的扮演的惟妙惟肖,逗得一车人哈哈大笑。

一行人确实中午前后就到了海城,拱手道别,逢着乱世,有缘同车三天也是不易。秦强很快就定好了往奉天去的车,第二天清早发车,后天晚上就到。秦强大事既定,心情无比轻松,看着集市上脏臭的土路也觉得特别有乡土味儿。他找了家牛庄馅饼店点了十张馅饼和一壶酒,开心的吃饱喝足了,觉得自己又像个人样了。没找着剃头的,他就在小摊买了个剃刀准备自己刮胡子。小贩图省钱,拿旧的黄历包了给他。他看了一眼黄历上的日期,公元1924年7月29日。他心里一动,这是他穿越过来之后第一次看到日期。他假装平静的问小贩:

“今天几号了?”

小贩当然没在意,“8月2号了欸,您老。”

秦强心里算算,整整一百年。

第二天早上秦强早早就在集市上找到了前一天订好了的赶大车的老胡。这车老板老胡是个正经关东汉子的样子,人高马大、浓眉大眼,平时不说话,说起话来雷打似的响。跟前一天的王老实完全相反。老胡正往车上抬别人请他带的货物呢,一笼子鸡,两只鹅,还有两大包看着像衣服似的东西拿大包袱皮打着。秦强好心,就帮老胡一起往上搬。

“这些东西运过去能得几个钱啊。”秦强心想,“这个车老板不好当。”

不一会儿,其他三个一起搭车的也来了,一个60多岁穿蓝布长衫的瘦老头,两个微胖的中年汉子,身着短褂一黑一白、吊脚裤,俩人一起搬了一个大皮箱,搬得很吃力,搬得很小心。

上了车大伙叙谈了起来,长衫老者姓许,本来在奉天教书,夏天回海城老家消消暑。两个中年人不愿多聊,只说一个姓程一个姓龚,是一起去鞍山矿上找活儿干的。秦强觉得不太像,主要是这两个人面上都有些凶相,像军人,或者屠夫;而且像他们这样身形略胖的,不像是干惯了活儿的人。更主要的是他们眼睛里有光,一种探询的光,跟秦强在码头见到的,每天为生计做牛做马的暗淡的、麻木的目光不同;跟乐天知命、与世无争的老刘或者李木匠平和的目光也不同。想归想,但人家既然不愿说,秦强也不便问。秦强觉得这个时代的人大多数人都有所保留。不但面无表情,说话更是守口如瓶。别说半真半假,很多人一分真话都不会透露给你。可能是动乱年代的生存规则吧。

许老夫子倒是一片烂漫。可能因为多年教书的关系,他非常健谈。秦强于是就和老者闲聊了起来。两个人聊三国,秦强说长坂坡曹操故意放刘备一马好跟孙权一起一锅端了;老头就说才不是呢,那是因为赵子龙杀乱了曹兵,张翼德又喝断了当阳桥,曹操才没赶上。老头边说就边给他唱“喝断了桥梁水倒流“,还有模有样的。秦强夸奖他,他老爷子一高兴就更来劲了,说他在奉天的戏园子还看过杨小楼的赵云《长坂坡》呢。那做派、那神气,那还有假?秦强不甘示弱,说他也看过梅兰芳的宇宙锋,身段一流、唱腔也一流。他看过倒是不假,但他那是电视里跟他老爸看的,但这就不能告诉老夫子了。

车老板老胡也插言问老夫子会不会山东快书给说一段。许老夫子说嘴不利索,快书是说不出来了,鼓词还会两套,就给大伙儿唱《王二姐思夫》。他年龄大,又有点公鸭嗓,学女声呀呀的像鬼叫,再配上了鸡叫鹅叫的好不热闹。但许老夫子不管那些,摇头晃脑唱得认真又投入,唱着“想起了我的那个二哥哥,咋还不还乡啊,啊啊啊-啊啊”时候还把后边的啊顿啊顿的,真有点一念一珠、一字一血的味道。引得老胡也拍着车辕叫好。

看大伙聊的热烈,老程和老龚也开始跟着不时的插两句。这俩人话一多了,就更增加了秦强对他们的怀疑。这两人舌头根子有点硬,东北口音不太纯正但又特别爱用东北话里的特殊用词,反倒让他觉得有点欲盖弥彰了。车把式老胡有时候说几句路上的事儿,秦强觉得老程就特别在意,一个劲儿往上接,想让老胡继续说下去。老龚看大家聊的兴起还拿出自己的酒壶跟大家分口酒喝。酒秦强是懂的,尝了一口就知道是真正的好白酒,香味浓但不刺鼻,味道厚,喝下去暖烘烘的还不呛嗓子,比他昨天在海城小店里喝的村酿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秦强心里就觉得这两个人可能是南方人,也许是因为带了比较贵重的东西,怕被人劫了,所以比较低调。这么想着,秦强也就释然了。

大车上东西不多,坐得宽敞,人心情也平和。一人两口酒下肚,大家心情也更愉快了。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大车在夏天午后被太阳晒得干香的硬实黄土道上奔驰。看着树影在路上闪烁,秦强心里有种想要唱歌的冲动,也有点儿昏昏欲睡。

又跑了一程,下午3、4点钟一行人进入了鞍山地界,老龚突然很郑重地提醒大家说话得小声点儿。秦强问他为什么,他在上嘴唇和鼻子中间划了一道--胡子。

亏得秦强看过好些没用的书,明白这个暗号的意思。胡子在东北话就是一般人说的土匪,有的地方也叫马贼。但秦强觉得三者还不太一样。土匪一般来讲规模比较大,可以啸聚山林,靠打劫可以自给自足,心狠手辣。就像《林海雪原》里座山雕那种。马贼呢一般本身是猎户之类的出身,平时不抢不劫的时候就用枪用熟了。他们会有藏得比较隐蔽的巢穴,无所谓大小,主要用来议事和分赃。他们来去如风,随结随散,不出来打劫的时候一般就在家里,打猎、挖参。可能他们的亲戚都不知道他们是马贼。而且顾名思义,马贼,一般是得有点儿马上功夫的;而且为了不引起注意,他们一般也不在自己生活的周边打劫。嗯,有点像现代那些玩越野的人。胡子呢则介于两者之间,规模不会太大,也不能靠抢和劫自给自足。农忙时候要种地,家里活忙完了三五成群,组织起来去太不远的地方找个固定的破庙住下,劫一劫来往的客商。有点像水浒里说的剪径小贼。但秦强心里一直觉得胡子不是那么凶,劫财不杀人,也没太正规的组织,好像不是那么可怕。虽然胡子可能没那么可怕,但要是秦强估计错了呢?但万一要是遇上座山雕那样的土匪呢?秦强看看四周的山越来越高,心里也的确有点害怕。

胡老板听见秦强和老龚后边的话,不用回头看,他当然心里明白。他也不多说话,马鞭甩了两个鞭花儿。

“啪-啪!”

鞭梢破风,像沉闷昏黄的午后空气里劈出了两道紫色的闪电。两匹健壮的大黑马吃了疼,撒开四蹄,跑的飞快。可惜跑出了没二里路,秦强就听着山边的林子里传出两声清脆的枪响。

“啪-啪!”

转过一个弯,一行四人就看到前边路上几个两面削尖、大腿粗细、绑成十字形的木桩横在了路上。

真的遇上土匪了!

老程和老龚同声喊让车老板冲过去。但老胡看路面都被木桩占住了,这段上路基高,下道肯定会翻车,只好喝住马。

“喔-喔-吁!”

几个蒙着脸的瘦巴巴的汉子从他们自制的拒马桩后面跳出来。其中一个没遮脸、光头脸上有刀疤的矮个子扯着嗓子恶狠狠地喊:

“都他妈给我下车!站好!小心老子崩了你!”

一边说着他一边把手里的枪往上扬了扬。秦强觉得这必定是个头目,是个硬手,远远看他背后好像还背着一把大刀,黑森森的足有一巴掌宽。

其他的三个人也慢慢围了上来。许老夫子第一个下了车,腿是软了,但白着脸一言不发。秦强也跟着老夫子下了车。两个人站在牲口边儿上,车老板老胡拉着马也站在他们旁边。

“你们两个也他妈的快点!”刀疤脸朝老程和老龚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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