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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床上到地上的。

她的腿上,膝盖上,大腿外侧全部都是淤青,那淤青连成片,深浅不一,毫无规则地分布着,外面一圈泛着黄色,像丑陋的胎记。她的大脑好像也有伤口,只是她看不见罢了。她感觉大脑里在流动着什么,像是有流沙和彩片的水晶球,摇一摇,晃一晃,就在液体里四散开。

地上都是灰。架子下面,衣柜边上,床底,书桌下面,她环视一圈这个房间,灰尘占领了这个十平米的卧室,往日的温馨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些被暴力席卷后剩下的残羹冷饭,那来自混乱的暴力。她的白色拖鞋被灰色鞭挞过,留下抓痕,鞭迹。或许屋里刚刚下过雪,一层薄薄的雪,她坐在那里,雪地上留着凶手的足迹,凶手没有跑掉,从某处跌落而下时蹭过的雪还留在身上,冷吗?凶手在发抖,为什么不逃呢?逃到哪里去呢?她看不见那人,她也在发抖,好像背靠着凶手,她不敢轻举妄动,警察在来的路上了吗?这些滚落的痕迹可是证据,迟早要被圈起来,被黄色的,或者是黑色的线条。她不知道,她还没见过那场面,那种犯罪现场:一个人形被和封箱子用的透明胶带一样粗的线条框起来,像红绿灯上的红色小人一样,在流动的时间内静止。

这里有谁死了吗?

她不记得。她是从那个窗台出发的。她本来在那片绿色下呆的好好的,叶子脉络在光照下显得色彩纷呈,延伸出一片花园,一片蔓延在蓝色天空下通向无限的花地,土里藏着漂亮的种子,是玫瑰,是郁金香,是百合,是向日葵,是风信子,是紫罗兰,是红玫瑰。虽然一眼望去只有牵牛花和绿色藤蔓盘绕在地上,但她看到了看到那些种子在努力地破土而出,还有高大的树木,迷人的树木,清秀的树木!她们活着,活着,享受着阳光的沐浴,允许刮风下雨,闪电和雷鸣,哪怕地动山摇,岩浆四溢!哭泣吧,没关系!自然允许所有情绪,微笑吧!尽情的微笑!没有高山会奚落那种天真和纯净!可是修剪、摘取,玻璃破碎割伤茎脉,伤害无心但贬低有意。错误的技法相传在城市里,落寞的流浪者手握祖传的秘籍,洋洋得意。炙热过后的细颈瓶无法回炉重造,生命需适应那窄小的口径!逼仄事出有因,头顶的日月更替只能靠幻想和承诺延续。做作的美丽制造攀比,厌恶无需道理,排挤是平常的游戏,为了讨好谁,又为了向谁靠近?未成熟的果实传播着,酸硬的印象深入人心,清甜细腻遭人妒忌,圈地为营成为人人传唱的咒语,宁可凄风苦雨也不愿离开那摇晃不稳的圈栏,爱意欲望交杂而生,令人痛苦又令人沉迷,磨砂玻璃外难辨真假的雨滴,自私自利赢得成功的美名,真诚与善意沦为虚拟。破碎的枝叶无人在意,被遗忘的种子悄悄在溃烂的泥土里,保存体力。

电视墙不是电视的背景而是她的背景。她在电视里,在临时演播厅,在旋转的舞台上,在喜剧与悲剧交替的剧场转盘上,在马戏团高空的钢索上。在她身体本能的拒绝着强迫之下笨拙的表演,她并不爱这个舞台,人人都看得出来,但她的羞怯需要纠正,她不想展现自我的陋习要被制造她的人抹杀,这是必须的。那些穿着舞裙的优雅女生,那些气质斐然的主角都是她需要模仿的对象,为什么你不是主角?为什么你不争不抢?为什么不争气?为什么如此愚笨?为什么什么都不是?为什么不能成为闪亮的人?铺天盖地的质问席卷而来,那些质问上挂着爱,她看着一脸苦相的爱不知所措。她站在聚光灯下快要窒息,她突然变成陶瓷烧制的舞蹈家,变成机械的八音盒,人们打开她,她就要高歌,就要表演;人们催促着,她的舞步要更加的细腻,更加的热烈。她的歌声不能不情不愿,要悠扬动听,要饱满要富有情感,源源不断的褒奖才能将那些虚荣的大坑填满,掌声不属于她,掌声属于那些贴着一张爱字却看不清面容的脸孔,他们是舞蹈家吗?他们是歌唱家吗?他们是荣誉的收集者还是掠夺者?还是?她看不清,但是不能停下,这场木偶戏只有评委们才有资格喊停,她不知道自己如何控制自己。她跳着,唱着,眼前的场景被一端吸住继而快速旋转,色块变成变成长条,她的眼前像是没有信号的老电视机屏幕。批评莫非是通往优秀的成人礼?比较难道是进步的助推器?永远存在的更好和永远存在的鄙夷,先把自尊碾碎,再拿出来,让它自己拼接自己。矛盾的萌芽早就冲破天际,既要又要的心理不容许他人质疑,还在发育的年纪,怎能超过父母又受他们养育?甜言蜜语原谅在即,夜不能寐只当是自己的心病,干净整洁的床铺和新鲜的饭食,你当是谁给予你?未解决的情绪在四下无人处灌溉着那米粒大的绿。讽刺的诗篇被拿来当作燃料,点上煤气灯,等待下一个无辜的人,自投罗网,献出生命,她若是知道,肯定会想,当时还不如不动笔。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只剩下一些偶尔吹动树叶沙沙作响的风,或许是一场游戏的开始,可是她还不知道规则呢。她到处寻找着父母,朋友,可是只有突然跑出来的猫和从脚边划过的树叶。她找遍了所有地方,最后走进那个空旷的后院,路过堆放腐臭,混放着塑料和厨余垃圾的,流着色卡上难以查找的颜色的液体的角落。她悄悄地走进,她有一些害怕和慌乱,那种慌乱不知道从何而起,心脏砰砰直跳……哇啦——一堆人突然跳出来!将她围起,那些熟悉的面孔配着嘲笑的语言,戳着她的骨头,脑门,大腿肉,拔走她的鞋子,往她的身上倒垃圾,给她拍照片,拍窘迫的照片,哭泣的照片,捂住自己双脸的照片,他们手脚并用不许她抵抗,将她的遮羞布一点一点撕成碎片,看着她裸露在布满石子和泥土的水泥地上,看着粗糙的砖缝划伤她的皮肤,看着她的滑稽表情。她害怕的流泪,那些熟悉的人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丑陋,狰狞,他们皱着眉头咧着嘴角,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又不怀好意的捧腹大笑,有人拿着她赖以遮蔽的东西炫耀着,像耍狗一样,把衣片放到她的面前,她伸手去拿,那衣片又离她远去。等他们玩够了,把那些碎片扔到地下,她跪着在地上捡着,用那些碎片捂着自己,然后踉跄着起身。她低着头,转身想跑,周身的空气却又像凝固了一样,巨大的阻力让她尽管拼尽全力地快速奔跑,也只能往前挪动一点点。人们没有来追她,他们一起站在她的后面看着她出丑,笑声从她身后传来。近在咫尺的距离,上演着关于她的丑陋喜剧。愚蠢被当作玩耍的工具,哭泣再一次被剧本提及,一根筋的大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盲目自信,信任成为别人羞辱她的许可证,怕被抛弃的心理成为她出卖自己的契机!不要离开,为什么抛下她,又说你们曾经关系紧密?

她很痛,像紧密的炸药在狭小的空间里爆炸。雨点明明只在窗外敲打着,但是却好像就在她耳边滴答着,弄的枕头湿漉漉的。她的脸颊煞白煞白,疼痛带来的不安情绪使她翻向左边然后又翻向右边。她夹着屁股侧躺着,她害怕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蔓延的经血会招来埋冤,虽然这里没有人会埋冤她,但是她还是这么做,就像一种无法更改的习惯。边几上的烧水壶一个上午都在不停地烧水。她以为只要不间断地喝热水就可以缓解这种难受,她以为这样就可以和那个邪恶的魔鬼对抗。至少,至少她还能打起精神来利用这剩余的短暂假期去补一补落下的笔记和课程,但是随着腰腹部传来的一阵一阵酸痛,这种间歇性且毫无规律的折磨使她无法集中精力做任何事情:她连一本薄薄的笔记本都没力气拿。慢慢的,那种不受控制的疼痛就像是一棵从腹部长出来的藤蔓,延伸到全身各处,把四肢牢牢锁在床上的一个位置。好像那个嗜人的魔鬼是幻化成蛇匍匐到她的身边一样,她以为自己只要静止不动就可以让恶魔忽视她的存在,而那种妄想只会换来恶魔变本加厉的折磨。她为什么不吃止疼药呢?她的大脑里有两股声音在对抗着,不能吃和不想吃,母亲对止疼药的深恶痛绝和她甘于被这种疼痛折磨的恶劣因子。

她强迫自己睡眠。

再次醒来,她稍微清醒一点,坐在乱糟糟的被单上,看清楚了自己跌跌撞撞回来的时候忽略的周遭:旁边堆着在被套里并不老实且四角乱窜的羽绒被,外套和牛仔裤盘缩在床沿,只要再轻轻地给它们一个力的作用,就足以和那布满灰尘的地板撞个满怀;专业书和小说被打翻的咖啡染成了像是几个世纪之前的老书被封存在木箱里发霉长斑那样的颜色,有几页的边角被汗湿湿的手折了不知道多少次都泛了毛边;喝空的矿泉水瓶和快递纸箱堆在墙角。这一切再加上本来就米黄的墙纸,如果不是她本人看起来还像是现代人,进屋的人若是看到屋内的这番陈设和蒙着灰尘的老式玻璃窗,大概都会以为自己是打开了某扇穿越时空的门回到了几十年前。腰腹的疼痛已经离去,可是新的疼痛又接踵而至。

她抹了抹头上细密的汗珠,下了床,但是无心收拾房间。椅子和地板摩擦着,她撑着桌子借力坐下,而此时此刻,沉闷的胸腔第无数次泛起了窄促的孤舟。粗重的呼吸伴随着缺氧和四肢无力,她只能强撑着一口气在桌子上假装阅读着,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样的一种神情,她怕是自己脸上有非常明显的悲伤和怨气。

“你开心吗?夏秋?”

“你要开心。”

“不要哭,有什么事情都要好好解决。”

“你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冬天了,记得让自己穿保暖一些。”

“不要熬夜。”

“要好好吃饭,不要让我们担心。”

哭泣还是不行,糟糕的生活到底要怎样假装呢?每一个强迫自己开心的日子都成为了杀死她的利刃里一颗微小的原子,它们相聚、打磨,变得越来越锋利,直到那如发丝般难以察觉到的刀刃慢慢入侵她的喉咙。每每听到这种关心,她仿佛全身被撕裂,一半要分给家人,另一半要分给本我。在这种长久的撕裂当中,她逐渐拥有了两种切换自如的性格,并且在两种性格之间被撕裂开来的缝隙越来越大,她知道她自己终有一天会跌进这深不见底的黑洞。可是她还不能让父母担心,让他们觉得自己出来读书是一件错误的决定而勒令自己回家。

“我今天特别不开心。”

“我要是说了你肯定也不愿意听。”

“你就不能关心关心我吗?我可是你妈。”

“还是我女儿好。”

那她能不听那些毫无意义的关心吗?她能够将母亲的埋怨视而不见吗?家里没有人跟母亲聊天了,母亲郁闷的很,只能不分场合地给她打电话,那些被丈夫嫌弃的苦水只能往电话里倒:今天丈夫在外面吃饭的时候不给她面子了;哪个离婚的女人对丈夫有意思了;丈夫给那个女人拉凳子倒水了,男人到多少岁都喜欢吃软饭。她跟父亲说,父亲说他也控制不了母亲胡思乱想,让她不用听,好像这样刚才流到她耳朵里的话就凭空消失了一样,而那些关于对家里的担心,全在母亲把密集的,对父亲的辱骂全部吐露干净之后,变得完全没有必要了。母亲重新投入父亲的怀抱,他们和好如初了。他们有时候就像是变态了的蚊子,一头扎进带着微弱电流的密网里,在那种电又电不死,离又离不开的病态中自诩找到了所谓生活的激情。但是别人一眼看过去就像是看到了一张到处黏着一抽一抽的黑点的,令人作呕的所谓艺术品。是的,他们管那种爱叫艺术,还嘲讽着那些路过的人,说他们不能欣赏的话只能滚蛋了。

她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她想写点什么东西,但是大脑里的思绪又极其混乱,连贯的内容被拆分成一点一点。她也想解释,想证明,可惜没人有这个义务理解她,她也不想理解自己了,就像母亲一有烦闷就找她,她也一有烦闷就忘本子上写,往电脑里打字,往手机里存录,往抱枕上发泄,往自己身上发泄,她痛恨自己,但是没有原因。但是她必须让自己疼痛起来,因为她的一事无成,因为她还没有满足自己的期待,她的期待是什么呢?她有点记不起来了,只是觉得力不从心,只是觉得这句身体有点太难用了,做什么都有一股力气在拉着她。好像必须有疼痛,她才能意识到自己是存在的,只有疼痛才能让她感受到安全感——因为长久以来的不被理解,她宁可站到与自己对立的阵营里去,一起批判这个身体,批判这个身体所属的身份。那样的话,至少还有一半的自己能够获得集体带来的安全感。

“为什么会这样呢?”

“那怎么可能。”

“站在愚昧山峰的人通常拥有否定思维。”反问是为了肯定自己而不是想从她那里获得什么细致的分析与解释,关于另一种社会的真正运转规律他们压根不感兴趣,他们是弱者,是受害者,所有不可怜他们,为他们谋取利益的社会都是糟糕的,就是这样。他们喜欢看着她解释,然后什么都听不见,只会反驳,反驳是有效的,父母的身份是有效的,孩子忤逆父母是有罪的,社会是要批判的。瞧,他们还是很懂得怎么让这个毫不在乎他们生活质量的社会为自己的物品所有权做辩护的。

她又躺回床上。

躺回那片乱糟糟的被单和褶皱里面,躺回她往日一定不会允许自己沦落到的,如此狼狈的境地。那些平坦的像是熨过的床品现在像白纸被揉搓之后再展开。她望着天花板。身上颤抖着,她感觉心脏在不规律地跳动,急促的,缓慢的,她想起床,但是没有力气,空气里只剩下呼吸。

她就像躺在湿漉漉的草坪上,望着黑夜里零零散散的星辰,像宇宙留给人们的残渣,它们两两之间的距离那么远,比人们看到的距离还要远,它们就像是两个引号,看似好像什么也没有囊括在内,但是却引申出了亿万光年,将自己遗忘在这深邃无垠的黑夜中,渺小,还是渺小,渺小之中又隐藏着巨大。爆裂燃烧的内核在宇宙中带着笨重的球体流浪着,在漫长的时间里走向终结。

终结是毁灭吗?

毁灭这个词太模糊了,他们听到的时候极少能立刻想象到一个具体的毁灭方式或者是一幅毁灭之后的景象,最多只是浮现出之前看过的灾难电影里的场景:天空阴云密布,整个世界被暗色笼罩着,一片沉寂的废墟,人们的尸体横七扭八地被摆在灰烬里,有些没有脸,有些没有完整的肢体,有些只是碎块。反正就是一些类似残酷的照片,且程度依据人们所见过的极限所决定。

但是毁灭其实也不全是这么宏大,它逐渐地不再满足于大面积的屠戮,它就像是一个视渺小的人类如玩具的操纵者,挥挥手就可以让一座城市,让一片繁荣的平原消失的玩法实在是太老套和无趣了。于是它盯上了个人。人类丰富的情绪使它恢复了新鲜感,尤其是那种从喜悦到悲伤的过度,它逐渐对这个过程上瘾,然后摇动自己的操纵杆,让一件件事情落到某个倒霉蛋的头上。那可怜的人即时的情感反馈让它在这些笑和泪当中得到了满足,然后它让那人把终身的笑和泪都在短时间内消耗殆尽,于是这个倒霉的人毁灭了。人们对于那人的毁灭——或者是消失吧,很多人感受不到这是一种毁灭——感到不可思议,只是因为他们不是被选中的人而已吗?这种沾沾自喜让这个被选中的人毁灭地莫名其妙,甚至不被他的同类所同情,人们只好讨好操纵者,让自己不被临幸。

毁灭了,如同被摧毁的城市那样被毁灭了,人生,未来,肉体,都被未知的,摸不着的武器一点点分解,先是从神经,再到血管,后来是骨头。渐渐地,那人身上的一切都不见了,掌控行动的意识消失了,那人像一个空心了的树干,像一个伪装的假体,就这样死了。正常的来说,是被一个看不见的操纵者毁灭了,就像把毁灭一个城市或者是一片平原那个过程慢速播放一样,终于,第一个受害者在其余的幸存者的注视下,烟消云散。

人们都是无辜的,他们只是没办法当成证人,谁也不敢替那毁灭说话,看不见的巨大推力围绕着人们,谁想成为第二个毁灭的人?求生的本能不许他们这么做。关系再好的人终也免不了有一天要分道扬镳的结局。没有人是一成不变的,时间在流逝,一切都在改变,操纵者还在物色新的玩弄对象。人们抓着最初的承诺不放,并在危急关头重申它,试图挽回某种名声?或者是彼此谴责,然后获取某种胜利,看起来像是最次最次也要得到道德上的胜利。他们不是想证明曾经紧密的关系走到这样的结局是可惜的,是他们所未预料到的,是不愿意的,他们只是想把错误均摊,或者是只有一个人承担,但那份脏水最好别倒在自己头上。他们各自逃散,希望那操纵者别找到自己。

那具躯体不堪忍受这种突然的毁灭,残留的神经末梢在跳动,在申诉,在挣扎。操纵者碾下一点机会的粉末到那仍不死心的可怜人身上,施舍是游戏的一环。短暂恢复了血肉的躯体被带到被告席上,是的,被告席。“你对判决有什么不满呢?”那人站在那,看着原告席上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盯着自己,好像她是那个应该被仇恨的人。“没有。”那人心甘情愿地去死了,真正的毁灭,而不是死亡,不是肉体的死亡,而是精神,灵魂,带着那些早就被抽干的情绪一起在宇宙中爆炸,化为灰烬,在真空中盘旋,碎片反射着人们的面庞,像抽签一样挑选着下一个幸运儿。人们四散而逃,却发现周身被玻璃围绕着。难不成,难不成刚刚死去的是最后一个人?

灵魂,灵魂!干瘪的肉体们早就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尊严和道德早就消失了。差异是命运玩弄人的手段,比较是浸泡着痛苦的福尔马林,这世界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博物馆,人们将自己陈列在里面,生命的每一个瞬间都被定格,都被框成标本,都被命中注定的人看到,有人因被观赏而自觉金贵,有人因被浏览而哑声苦哼。参观者带着评价走到执着的尽头,玻璃里面却只有自己的尸首。

天花板上什么也没有。

她觉得四肢无力,幸好她的床边上没有镜子或者其他能够反光的物品,否则就这样轻易的让她看到自己这样半死不活,什么都做不了的颓废惨状,她难保不会利用周围一切在此刻能够成为刑具的东西对自己做些什么,她并不惧怕这种自我折磨,恰恰相反,正是这种长期的,对她来说甚至能算得上是优良的习惯,让她坚持活到了现在。她也处于一种病态之中。

“你们敢相信吗,一个什么都不做的人是怎么能够每日安然进入梦乡的?”她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是她也没有到那种要仇恨那些终日无所事事的人的地步。但是对于她自己是万万不可以的,如果她什么都不做,那她对得起谁呢?她觉得自己的口腔里蔓延着一股味道,她说不上来是甜还是苦,只是乏味,对,就是一种把纸张含在嘴里的那种乏味。她已经两天没怎么吃过正常的饭了,靠着几个油桃和几个她最讨厌的巧克力夹心面包充饥,很久没有出现的那种对食物的厌恶情绪又重新回归,基础的吞咽让她感觉无比劳累。

“老天爷,咀嚼的过程为什么还没有被进化掉啊。”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发烧了,浑身疼,脖子疼,胳膊肘疼,腿疼,腰腹疼,就好像被人揍了一样。没有青红的肿块,那些疼痛和大脑里抑制不了的疼痛都汇集到了一起,狠狠地攻击她的心脏。她开始哭,眼泪从眼角流出来,泪痕爬满她的脸庞,她把被子捂在头上哭,咬着被子哭,把头蒙在枕头里哭。眼泪到处都是,可是悲伤还是停留在她的大脑里无法消散,大脑里像是被灌了水一样,浑浑噩噩。她说不上来是为什么痛苦,好像一旦某个地方开始疼痛,那疼痛的按钮就会将过往的一切全部揭露出来,她鼻子堵塞,只能靠嘴呼吸,又哭的想要吐,一想吐就又没法呼吸。

她的意识想让自己起来,可是身体又不允许,这太艰难了。她不能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正在被折磨,“你被折磨的理由是什么呢?”她能说吗?没人会理解,那会被人瞧不起的!她的面部因为痛苦而扭曲起来,泪水比窗外的雨点来的还要急促,还要剧烈。不许哭,不许哭啊!她狠狠地扇着自己巴掌。每一声清脆都携带着大脑的空白。这糟糕的生活致力于让她一边相信着,一边失望着。那种疼痛永远触碰不到她的底线,总是时好时坏,就像一盆永远在烧着却不怎么旺的火。它遥遥无期地停滞在她的身体里,时不时出来作恶一番,直到把她所有的毅力和精力都消磨殆尽,没办法做任何事情,才慢慢撤退。而她,也在无限的挣扎中放弃,然后在放弃后被辱骂,被失败裹挟,没人会相信那些没有伤疤的伤害会成为让她一事无成的措辞,她自己也不相信,可是她却什么也做不了,长久的证据缺失让她成为一个骗子,她站在被告席上,被原告们死死地盯着。

愤怒和无奈在她的大脑里重复循环,这已经不是道德的问题,也不是孝顺的问题——这是自私的问题,她的反抗和解释就是自私,十个人有九个这么认为的话就可以敲定罪名了。但究其根本到底是她自私,还是要求她的人自私呢?没人在乎她是否吃过饭,反正不能让询问她的人知道,他们知道又能怎样呢,难道他们在做那些事情的时候有想过远在大洋彼岸的她吗?当他们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她又从垃圾桶变成心肝宝贝了。愧疚的真身无法隐瞒。那些瘦骨嶙峋的眼泪早被产出它们的人吞吃干净。可是,饥荒的年代,爱又能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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