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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芙清告诉夏秋自己跟柏叶交往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们已经好了好一阵子了。夏秋没有问那种‘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之类的话,人们对于一段经历的保密总有自己的理由,她相信自己不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就行,总比两人分手了之后才在不得已见面的尴尬氛围中得知这个消息要强得多。她一边敷衍着芙清的旅行计划,一边打开自己的邮箱想看看前段时间投的简历和动机信有没有得到回复。

“你在敷衍我。”打开邮箱的一会儿功夫,夏秋就露馅了。

“没有。”

“你今天不上课吗?”

“哦,没有吧,等会,糟了,我待会得去上课了!先不说了!。”夏秋一拍脑门,她差点就将教授更改授课时间的事情给忘了个干干净净。

她的文本阅读课程快要结束的时候天气还没完全燥热起来。她拿着几张文本分析的题目从教室里走出来,提了提肩上的帆布袋,步伐欢快又期待。结课考试就在下个周,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参加这个课程了,因为之前两次都与合格线失之交臂,她每次上课要分析教授论文时候都在心里默念着抱歉的词语,尤其是她还上着那个意大利语史的严肃老头的课。一想到白天在阶梯教室里面心惊胆战地听完他慷慨激昂的讲说,下午就要分析他论文里的某一段,夏秋在纸上写写画画的时候就总感觉身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路上的行人有的已经早早地换上夏装。她一直觉得换季的时候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季节喜好,就像她总是在夏季末的时候就换上秋装一样。她路过之前和芙清一起吃过的那个冰淇淋店,店外大排长队,人生顺利的时候就想吃点什么,但是‘太甜了,要不还是算了’这样的想法占了上风。夏秋没有被那种欲望纠结太久,她离开了,她打算用买冰淇淋的钱去超市里买两颗西兰花。她擅长将自己的欲望从大脑里扔出去,她从来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恰恰相反,这对她来说是一种能力的体现,是她对自我控制更加灵活的里程碑。

夏秋是最后一个交卷的。她仔细检查每一道题,每一个问句,她试图检查出给答卷人设置的每一个陷阱,这可是她一个月的心血,如果这次失败就要再等下一个考试季。确认,翻看,确认,她终于鼓起勇气将那张纸递到教授面前。所有人都要在教室外边等待结果,她收拾完东西准备走的时候教授叫住了她,问她那道划了又改的题目“你确定要选这个吗?”。那是一种提示吗?还是一种区别于已经走出教室的同学的宽容?还是一种不认可?毕竟教授只看了第一页,难道后边的题目就不能替她挽回一局吗?夏秋不知道,但这种通过并不光彩,难道为了通过考试就要让自己的努力蒙羞吗?就算没通过她也认了。她坚持自己最后的答案,然后走出了教室。

由血缘产生的真挚情感在人们的生命中极为罕见,而因血缘所人为缔造的无形枷锁和困窘所逼迫出的不得见光的恨却遍地都是。但其实血缘根本不产生任何东西,那些所谓的负面情绪也只是因为好像原本这份关系能带来的东西没有如期而至罢了,但是它本身就不代表什么不是吗?失败的教育培养出成功的人,这其中注定包含了某种巨大的牺牲。

绿色成功完成了春季和夏季之间的过渡,夏雨过后,那些原本还娇嫩的,柔弱的树芽在一夜之间膨胀了,舒展了,扩张了。庞大的绿荫总是和在空气当中密集的热流作伴,她穿着短袖和长裤站在一众欢闹的人群里,极力掩饰心中的慌张,她微笑着,祝贺着,她要渐渐把在卧室里凝结的愤怒与绝望给遗忘掉,这是属于别人的毕业典礼,她不能够失态。

“你怎么了?”身边的人叫了叫正在发呆的夏秋。他们结束了毕业仪式,正在一家酒吧里喝下午茶。几个还没毕业的央求会算命的朋友给自己看看运势——他们对于自己的未来迷茫的很,毕业论文能否成功提交,博士学位能否成功申请,交换项目有没有戏,工作的前景和职位的变动......那种烦恼攻击了夏秋,那种烦恼衬托得她的生活更加矛盾和无用。怎么办呢?她对那种人生还长着呢的安慰无动于衷,她刚刚得到的那份写稿的工作变得滑稽可笑。

“你能给我算算财运吗?”夏秋说这话的时候很小声,她几乎是将这句话塞到正在热火朝天的聊天中的人们耳朵里的,以至于太过不起眼而被更加紧急的事情盖过了。那种冲动和勇气再没有鼓起来第二次,她的索求有些太过与众不同,甚至有些俗气。夏秋把那种心思放到角落里,掩盖起来,就当没存在过。

“你夏天回家吗?”

“回。”她还没确定回不回,她的模棱两可取决于家里那片微微倾倒的废墟,她不确定,但是也只能先给个答案,她当然不能说不回,‘那你夏天准备怎么过呢?’,‘想要去哪里玩呢?’这样接踵而至的疑问她实在是招架不住了。

从夏秋下飞机到坐上高铁,母亲和父亲的信息就没断过。他们问夏秋行李拿没拿,吃没吃饭,喝没喝水,她的手机卡好不好用,天气怎么样,到哪里了,一没及时回复就会一个电话打过去,这要是在地中海的那个小房间里也就算了,不过夏秋也实在是没力气生气,手机里消息一个接一个弹出的时候她正拖着一个顶了半个自己沉的箱子,背着比自己还厚的书包在航站楼里寻找地铁口,玻璃外面的雨点比赶车的夏秋还要焦急,追逐着往那硬邦邦的柏油马路和冷冰冰的大理石地面投怀送抱,把自己撞的四分五裂。夏秋刚下飞机的时候天只是不那么晴朗,在传送带旁边等待行李的时候她还在打车和坐地铁之间犹豫,好像老天爷知道那些消息和电话已经足够让她心烦意乱似的,干脆替她哭了一场,她也没得选了,这下该轮到在高速路上堵车的人们烦躁了。

车厢里逐渐安静下来的时候,夏秋听到自己的心脏正在怦怦地跳动。她在飞机上根本没睡好觉,但好像离目的地越近她反而越要打起精神,像是有一场硬仗要打似的,仿佛一种携带着愧疚的殷勤正以她不再需要的关心的形式攻击着她的感官,她必须提前演练,尽管她已经累到连吞咽都觉得费劲,只要她的大脑还能活动,就得为毫无意义的战争作出奉献。

夏母和夏父正在流动的人群中不停张望,寻找着夏秋的身影,虽然夏秋说过不用他们来接,但是他们还是来了,夏父没开车,因为车已经卖掉了,他们坐地铁来的时候跟车厢里的人挤着,冷气都被人群烘温乎了,像在冰里面烧水一样,他们额头直冒汗,还好夏母带了一把路边分发的那种印有小广告的扇子,她给自己扇扇,又给身边的夏父扇扇,夏父摆摆手拒绝了,夏母还硬是要给他扇两下,他烦躁的很,但是又不能在车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发火,只能无奈的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夏母嘟着嘴说他不知好歹。

从车站门口出来的夏秋找到那两个在原地忙碌的身影时只觉得接下来的日子不好过。她走近拍了拍母亲的肩,夏母还有点不耐烦地嫌弃那影响她寻找女儿身影的打扰,但转头看到夏秋的时候却突然像一个久居深渊里的人看到一根能够拯救自己的绳子那样迫切的抓住,夏母激动地和不远处的丈夫打招呼,夏父喉咙滚动,无处安放的手最后拍了拍夏秋的肩膀然后又掰了掰夏秋那并不挺直的背,一言不发地拿过夏秋的行李,他们一起坐了三站的地铁回了家。

家里的一切都近乎老样子,夏母骄傲的说夏秋桌子上的东西她一样都没动过,只是在空余的地方摆上了她自己的东西。夏秋正收拾着几件衣服,母亲来喊她吃饭,她没什么胃口,只想赶紧躺下闭上眼睛,但是拗不过夏母提起自己炖了一下午的鸡汤和猪肘时的幽怨,只好坐到餐桌旁边。桌子上没有什么绿色,那清淡的菜叶在夏母眼中显然是无法招待那萎靡不振的生活里突然回归的精神寄托的,她给夏秋盛了满满的饭,又往夏秋碗里夹了一块肥腻的肉,她吃两口就看看夏秋,生怕好不容易回到手里的宝贝跑了似的。夏父倒是吃得很香,汤碗靠近他的那一侧已经明显地凹了下去,不过他向来就是这样的,夏秋每顿饭都将那吃相看的清清楚楚,母亲却还在旁边感叹着丈夫奋力的吃法完全是因为家里好几天没这么大手大脚地吃过了,同时,也因为夏秋的归来,他们终于能舍得开着空调吃饭了。

夏秋洗澡的时候夏母过来问她用不用帮忙,夏秋下意识地拒绝,她不知道洗个澡有什么好帮忙的。而夏母却也在因为夏秋一直刻意回避和自己的接触而心里难受的紧,她在车站的时候看到夏秋的第一眼就红了眼眶,那些只能在电话里看到女儿的日子,那些思念是怎样将她的夜揉皱成了一团呀!从回家到现在,她辛辛苦苦熬的汤没见夏秋喝几口,想伺候孩子却也吃了闭门羹,她不觉得自己的错误要被最亲近的家人记恨到这样的程度上,于是只好失望的去厨房里了。而事实上夏秋也并没有怀着记恨的心理,她拒绝母亲毫无必要的关心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她对那种连洗澡也要被看着的照顾不感兴趣甚至有些过敏,她想起来那些在青春期发育的阶段被母亲嘲笑身材,趁夏秋不注意的时候拍打她的敏感部位惹得夏秋在无处躲藏的浴室里只能用背对着母亲的方式进行反抗的情景,刚才落在她身上那直勾勾的眼神不由得让她背后一凉,她不明白为什么那种对身体的窥视会出现在自己母亲的身上,而母亲不仅要看,看完了还要对羞愧难当的女孩说道她干瘪的身材根本没有什么好看的,夏秋的反应根本就是大惊小怪。

没过多久,浴室的门被敲响,磨砂玻璃外面是一个模糊的妇人的身影,她温柔的催促着夏秋开门,因为浴室里有一件她迫不及待,必须要立刻使用的东西。头顶的水流戛然而止,夏秋快要洗完的理由不足以让那双躁动的手停止推动门阀,门外的魔鬼哄骗的声音仍不止休,母亲就是那样的着急,好像多等一秒,厕所里面就会有个她不认识的人趁机夺窗而出一样,“开门呀,哎呀,妈妈看到有什么事情咧?”玻璃门被推的砰砰响。

“你东西放在哪?”

“在架子上,你开门我自己拿就行!哎呦不看你不看你!”母亲仍在门外倒是先不耐烦起来了,夏秋挂着水珠围着浴巾将门打开一个小缝隙,将东西递了出去,母亲一边说着不对,一边硬是将自己的头挤进来朝躲在门后的夏秋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然后又说这个也行,才出去。

芙清答应了柏叶的旅游邀请时特地留出了几天时间,还以为能顺路去找夏秋一趟,直到收到夏秋在法兰克福机场转机时的空档给自己发的消息,她才临时修改了出行计划,在和柏叶一起去瑞士之前挑了一个意大利的海滨城市提前开始了那场正式的旅行。

夏天的海滩上摆满了遮阳的躺椅,芙清穿了一件白色的泳衣走进海水里,像一朵白色的浪花,很快便融进了那片蓝色之中,从远处翻腾起的一阵阵浪带着深海的清凉拍打着经受太阳炙烤着的海滩,以及海滩上蠢蠢欲动的人们。柏叶坐在离芙清不远处的躺椅上,他不会游泳,对海边也什么兴趣,芙清说要来看看亚德里亚海他就顺着芙清的意思订了离海岸最近的一家酒店。这里的沙滩跟他之前见过的所有的沙滩都没什么区别,挂着高价售卖普通质量的泳衣泳裤的摊位,拿着玩具水枪和游泳圈到处扑腾水和在沙滩上挖沙子的小孩,镶嵌在沙子内部和沙子表面的贝壳统统被挖出,不知道有没有人把沙滩挖空过,他可没心思去关注那么无聊的事情。感到有些炎热的柏川起身去旁边的冷饮店买了一瓶冰可乐,转头便看到一个外国男子在刺眼的阳光下正搭讪着从海水里出来的芙清,他戴上了自己的墨镜,但是也没有往前一步。

芙清不紧不慢地走在沙滩上,问三句答一句,她不想跟那个男生废太多话,她讨厌那种略带玩味的眼神。之前在一些聚会的时候她不好意思对那些分享自己在沙滩上的艳遇的女生嗤之以鼻,但面对这紧追不舍的男人她没有一丝犹豫便表达了拒绝,并解释男伴正在等着自己,她对谁都不会板着一张脸说话,或许也是因为她常年习惯性维持的笑意让那男人接收到了错误的信号,他不仅没有走开,反而跟着芙清试图继续搭话,而芙清在空着的躺椅面前略显尴尬的表情持续了半分钟之后,柏叶才姗姗来迟,手里的可乐换成了披在芙清的身上的浴巾。那外国男子摊摊手,笑了一下便走了,抱歉地说海滩上还有别的女生在等着他。芙清看着柏叶,就像那天下午他们坐在那里还是以朋友的身份聊天时那样,只不过多了一些连芙清自己都摸不太明白的感情,一种犹豫,不确定,她有点心虚,是因为刚才自己说的是男伴而不是男友吗?

她没再回到海里。

他们沿着海岸线在浅水里踢踏着散步,柏叶试探性地拉起芙清的手,芙清没有拒绝,但是他们只是松松垮垮的拉着,掌间仍留有缝隙,好像他们也从未那样紧密地拉过彼此的手,他们之间好像仍有一层隔阂,那缝隙像一层薄如蝉翼但是又富有弹性的膜。

“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要不要先去酒店换个衣服。”柏叶拉紧了芙清的手,他们顺势朝着酒店的方向走去,他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但是说完这句之后就没有再开口,好像一开口就会被海风吹进一嘴的充斥着咸味的沙子似的,不过芙清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拒绝,只是被他拉着,一言不发。他们走过了那条马路,回到酒店,回到那个能直接从窗户里看到亚得里亚海的房间,柏叶拉着她坐到床沿上,芙清才开口问道。

“怎么了?”

“你刚才为什么没有拒绝。”

“我拒绝了。”

“那他还跟着你。”

“他想跟着我也没办法。”芙清耸耸肩。“所以你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他顿了一下,“你很美,很纯净,很温柔,我之前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的女孩,愿意听我说话,愿意这样真诚的看着我的眼睛,”他说着说着便从床边上往里挪了挪,好像这样能坐结实一些,同对面的女孩讲话也更有底气一些,虽然这些话听起来非常的唐突和不自然。“你对我来说就像是蚌壳里的珍珠,像一个从天而降的礼物一样落到我面前,让刚刚从泥土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我不知如何是好,我想用我的双手捧着你,但是又怕自己会给那洁白覆上一层抹擦不掉的指纹,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或许这就是一种珍贵的情感,每当你在我身边,我就有一种要爱护这份神圣的感觉。”他低着头,指腹在芙清腿边的床单褶皱上摩挲着,犹豫着,像是在等待着那个来自他心里的神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见对面的人没回应,他叹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抬起头,看着那张让他在夜里辗转反侧的面庞,在微风中浮动的发丝让他的心头荡漾着矛盾的情愫,“你知道吗,当你那天站在咖啡馆前说德语的时候,就将我的目光全都吸引走了,你的语调,你的眼眸,你的发丝,你从头到脚的一切都把我牢牢地定在原地,当然,你的音乐会我也去听了,在我们还不太熟之前,我看到了你父亲坐在前排,我看到你跟他拥抱的时候我心里很嫉妒,但后来才知道那是你父亲,我的确托了关系要到了他的联系方式,但还是我还没有主动跟他说过话,我不知道你父亲会不会同意你回到国内发展.…..”他着急将一切都吐露出来,但是又不直接暴露那些因为自卑而始终隐藏着的情感。

芙清目视着前方,余光里男人嘴唇的张合渐渐消失,窗外的海滩上那浓烈了一下午的海水快要退潮了,她扬起嘴角,好像发现了什么自己预料之内但是发不发生都已经无所谓的事情一样。她眼角有点抽动,不过下午那副在她感觉到有些晃眼便戴到自己眼睛上的墨镜替她挡下了这一幕,那些曾经并不如同身旁人描述的过往,至少在她自己看来绝对不是,此时此刻她真希望那段她的发色比海滩上的泳衣颜色还要杂乱的青春,能够如同被深深地埋藏在细沙下面的贝壳一样永远也不会被人挖出,她并不觉得自己要以那段经历为耻,只是她以为一直以来是自己站在沙滩上望向窗户里面的柏叶,而现在她倒有一种是自己坐在房间里,而柏叶一直通过那扇小窗看向自己的感觉。

“窗外发生什么了吗?”柏叶终于停下他那些自认为动情的言论,略带疑惑地看着那他捉摸不透的笑容。

“没什么。”芙清转向他。

“我还以为你要说你爱我呢。”

“嗯?什么?我.…..我当然爱你!芙清,我,我是爱你的。”柏叶结巴着回答,她依旧笑着,她的眼睛是那样的澄澈,像一滴水混合着迷人的酒精,不断上调着柏叶心里某种希望的度数。

芙清没有再说话,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整理了一下衣服便往门口走去。

“你去哪?”

“去海边,待会潮退了,看看能不能在礁石那边捡点什么,”她边说着,边穿鞋,走出两步后又退回来,扶着门框歪头看向坐在床边的柏叶,“你不去吗?晚了可就什么也没有了哦。”

“那你,那你等等我。”柏叶起身追上,又折返回来拿了钱包。

整个北半球处于夏季最热的时候,不止艾米利亚罗马涅大区的土地在遭受炙烤,夏秋觉得纳闷,好像自己到哪,那太阳光线最炙热的那束就跟到哪似的,她心里当然清楚自己没那么大能力,不过闷热的气流对她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那顶多让她失失水分,其他的东西可就不好说了。

自从那种响彻在大脑里的预警开始之后,夏秋内心的警铃就没一天休息过,她不知道是自己的错觉还是家里的氛围的确变得让她越来越难以理解:白天他们在家的时候就一定要冷不丁的冒出来一句家里很热的话,不知道是不是硬要强化就是为了她回来才开那一回空调;晚上自己本来靠在床上安静的看书,母亲看到飞绕在她身边的蚊子之后非要固执地帮她打死,连问都没问一句就拿起自己像宝贝一样供着的摘抄本送那蚊子上了西天,轻声埋怨一下,母亲就把那本子上的蚊子血擦干净,擦完后还要让自己检查一下,然后当没事人一样走掉;家里的灶台早就已经落下来点不着火的毛病,每次母亲做饭都只能用那种长长的点火枪,那点火枪里的燃料用完了母亲就只能从丈夫那拿打火机用,歪斜的火苗总是会烧着手,而那灶台通常点一下还不能完全点着,只好一遍又一遍在像蒸笼一样的厨房里反反复复地点火,烧手,母亲每次做饭都埋怨,但是饭还是照做,做完了还得等父亲一起吃,不能说她是心甘情愿地用着那打火机,只能说她是心甘情愿地在没有人理会她的烦闷时选择了沉默,也不能说她是心甘情愿地选择了沉默,是她半生的习惯让她除了沉默之外再无别的表达;父亲一边因为倒卖家产的钱款不够填补窟窿而选择每天坐在楼下的房间里发愁,一边每天像是决心要一个人养活烟酒店那样狠狠地吃烟。

那个家就像是一个发酵炉,所有乱七八糟的情绪在里面发酵,他们不愿意承认这种化学反应从最初的成分开始就不够纯粹,所有人都以为能够得到醇厚的酸奶,可最后只得到一罐被人遗忘在角落里膨胀发臭的过期牛奶。

夏秋坐在傍晚的卧室里看着书,家门被重重地关上,没多久,一阵抽泣声传到她的耳朵里,母亲坐在沙发上哭,用袖子狠狠地擦着泪水,跟夏秋痛斥丈夫在外人面前贬低她,谴责她的失误,父亲在旁边坐着,翘着腿,陈述着自己这么多天来的痛苦,悔恨,当他知道自己没能拦住母亲进行那笔最后的,狂妄的,异想天开的投注而造成了今天这副换谁都无法接受的损失的时候有多么的无奈,就好像几年之前他瞒着家里所有人将存款悉数拿出为那所谓的一本万利的生意加码却亏得血本无归的人不是自己一样,因为有人犯了比自己曾经更为严重的错误,所以自己之前的错误倒显得无辜了——既然我都已经吃过一次亏了,你为什么还不听我的话要继续吃亏呢?夏秋拿几年前的事情质问父亲的时候,那恬不知耻的嘴里就冒出这样几句话,事到如今,他们仍要为骗子进行收网的最后一笔钱而争论,母亲说自己睡不好觉,吃不好饭,让夏秋帮忙说话,她扯出那些自己受了委屈的陈年旧事,从结婚开始。夏父开始在旁边笑,那是一种赢家的笑容,他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在这场家庭的战争中,他觉得自己无疑是最大的受害者,母亲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他不仅要收拾这场残局,还要被母女两人围攻。他做错了什么呢,两个巨大的成语横在他面前,一个不可理喻,一个歇斯底里,他内心十分烦躁,这两个无知的女人什么都不懂!生意本来就是有亏有损的,何必如此较劲呢?自己当初财运亨通的时候难道她们不也是跟着自己吃香的喝辣的吗?现在他什么都不是了,就摆出这熊样给他看!笑着笑着他也不笑了,夏天的家里跟外面一样烦闷,这家里到底还有什么呆的必要!想着便起身,潇洒地出了门。

这一阵怒气消散后弥漫在空气中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冰冷和麻木让整个房间再次陷入高压,所有的委屈,隐忍,痛苦找不到出口,在有限的空间里肆意的生长,在沉默中盈满,在盈满中窒息。她也想像父亲一样逃走,但是夏秋挪不开脚步,根植入她内心的某种义务不允许她这样一走了之。这片的废墟里掩埋着夏秋生命的碎片,她还需要用仅剩的力气接住母亲愈演愈烈的泪水和汹涌的情绪,至于她自己的复原,向来没人在乎。

那可怜又可恨的父母,曾经心高气傲但是又心浮气躁的青年,无人指路的他们依靠着时代的运气和一点点拼劲尝到了甜头,就理所当然过起了投机取巧的生活,可是他们难道是昨天才突然来到了中年时期吗?难道夏秋存在的这二十年里,时间留给人们的宝贵经验只有夏秋一个人得到了吗?他们三番两次地向欲望贡献着自己的生命,消耗着,连他们曾经所谓惺惺相惜的感情也在日积月累的怨气下被打磨、抛光的只剩下一点可有可无的责任感还闪烁着微弱的光,而那看起来像是夜晚的灯塔一样朦胧的微光,也只是为了在别人面前表现出一点能维持他们社会形象的父爱和母爱,好在他们百年之后,在地下遇到那些没被社会原谅过的灵魂时能够大言不惭地说出“真可惜呀,如果你是父母的话就好办极了!要是你怕下辈子的自己会犯错但是却没有人宽容你的话,就生个孩子吧!”这样连死神都觉得可怜的笑话。

隔天早晨,夏秋没吃那剥好的鸡蛋,没喝粘稠的粥,也没理睬那有意无意间的讨好和颇有请求原谅意味的关心。父亲吃完饭就出门了,他的策略一向如此。“你不要生气,妈妈昨天不是故意的。”夏母主动坐到夏秋的床边上,面对着她的背。夏秋转过身来看着眼前这个不再年轻的女人,她的手指粗糙,手臂因常年干活而粗壮,面部有些浮肿,头发松散稀疏,她知道母亲活得并不轻松,但她不知道自己昨天像急诊医生一样,费劲巴力地把这世界上安慰的话都说尽了才挽救回来的灵魂是否还保持着活力。

“你说的对,你并不责怪我,我以前是那么要强的一个人,我曾经不依靠任何人在这个城市站稳脚跟,谁说我就不能东山再起了呢?我不能再这样消极下去...”看样子恢复的还可以,夏母正在用自己的过往履历为自己洗刷冤屈呢,有没有人责怪她好像已经并不重要了,“谁不会犯点错误呢?难道只因为我亏了钱,就不可饶恕了吗?那你爸爸亏了那么多钱,我们不还是照样原谅他了吗?”夏母硬是把夏秋也扯上。“不过你也不要埋怨你爸爸,那天在车站看到你瘦成那样,他心里也很难过的...”夏秋听闻将自己的脸转到一边去,夏母还在说着,但是夏秋已经不想听了,让母亲不再流泪的目的已经达到,自己坐在这里倒是显得多余了,“不过其实亏这笔钱之前也有回一些款的,喏,这样算一下的话其实也没有亏很多,更何况还要供你,还有家里的开销和要还的贷款,当初觉得这个挣钱也是为了你的嫁妆,要是最后那笔钱我早点提出来的话,怎么着也是能置办上两套房产的......”原来罪魁祸首是夏秋,早知道这样她还节省什么呢?反正花多花少都是一样要背负这个罪名的,以前想要买支笔都不被允许,那些虚无缥缈的房产现在倒是追着赶着想要放到夏秋的名下了吗?还有那无名的婚姻,想到这夏秋只觉得自己可笑,好不容易让那副半死不活的身体喘上气,正想观察治疗一下,病人倒是奇迹般的痊愈了,蹦蹦跳跳的,跟没事人一样了。

自从自我肯定的疗法在夏母身上展现了超乎寻常的疗效之后,那个在家里面自信跋扈的女人好像又回来了,虽然没有恢复到原来的水平,但是至少不再能够轻易的因为一点别人本就无意说出的词汇而将所有罪责揽在自己身上,然后流泪向夏秋寻求安慰了,她很快就投入到了另外的事业当中——那些在父亲亏钱的时候她捣鼓的保健产品,她重新联系起她那些老朋友,那些人们显然都非常开心夏母的到来,像那种靠发展组织人数的营生可不就是需要像夏母这般又愿意出力又好差遣的老实人吗?但是夏秋可就遭殃了,她对家庭和父母的忠诚程度跟她是否愿意交出她的联系人列表完完全全的挂着勾,夏秋不愿意,那就是自私,“让他们了解一下又不是一定要让他们买。”夏秋很想支持母亲拥有自己的事业,但前提那得是一份事业,而这个百说不厌的句子总是浇灭夏秋所有自觉滚烫、义正言辞的话,夏母又好像知道夏秋总也不会反驳似的,那种闭门羹最终还是以沟通无效的形式返还给了夏秋。

“秋,来,”母亲有事情需要夏秋配合的时候就喜欢这样叫她,“你看看啊,妈妈新做的这一个项目,我给你介绍一下......”夏秋想打断她,她就摆出一副‘怎么能连你都不支持我呢?’的表情,夏母一直嘟囔着要靠那个东西翻身什么之类的话,走到哪都那样说,她甚至把那些话术搬到了聚餐的桌子上,很久没见的亲戚尴尬地听着,夏秋想让母亲收敛一点,可那着了魔似的嘴巴吃了几口饭却变本加厉了,想要将那些本就抗拒的大脑吞吃入腹似的,母亲让夏秋少管闲事,夏秋看到母亲眼里的自己简直就像个挡她财路的厉鬼。

“你回来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呢?”服务员离开后芙清才开口问夏秋,语气里还带着点责怪。旅行结束之后柏叶本想要让她在佛罗伦萨多留几天,他好不容易离这个占据自己内心的女孩更近一点,对于未来他有太多打算了,虽然他内心多少也有些迷茫,但只要芙清在他身边,一切就都好商量,不过碍于芙清说家里有要紧事,他也不好再作过多的挽留。

咖啡馆是芙清找的,这里离她原先拉琴的酒吧很近,跟咖啡馆连成一片的全新建筑取代了曾经那片有些杂乱的老旧商业街,纹身纹眉店、挂着彩灯的老式理发店和卖炸串的小门头只能在她的胶卷相机里才能看到了。夏秋回国之前约好的几个暑期兼职的面试都被骄傲的面试官们给忘记了,夏秋也不再期待那些不会等到的消息,在家里当医生的那几天已经让她感到足够疲惫,病人腾出来的床位倒是让她这个医生躺上去了。家里的凳子是坐不住的,总是去图书馆呆着也不是个办法。芙清回来的事情她既意外又不意外,反正她们早晚还是要见面的,芙清给她发地址的时候她同意的很痛快,大脑里甚至都没有要拒绝的想法,尽管她还没有想好怎么解释自己的不告而别,棘手的事情碰到一起的时候她的身体比大脑更能做出对自己有利的反应,她此时还有求生的本能,跟芙清见面对现在的夏秋来说就跟给躺在床上无力咀嚼的病人扎两针葡萄糖似的。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夏秋搅动着杯子里的冰块,没有直接回复那问题,她该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呢?怎么解释才能不让那粘结成块的棉絮从自己紧紧抓住的破洞里露出来呢?她只能在内心里庆幸着麻爷爷很早之前就去养老院的决定,庆幸他老了,不再像以前那样有着充沛的精力去跟父母掺和那些没头没尾的所谓生意,也庆幸芙清从来就不愿意跟那些长辈们打交道,庆幸父母好面子,应该不会在别人面前将自己的这些蠢事公之于众。

“你想什么呢?”芙清在她眼前挥了挥手,夏秋才从呆滞的思考中回过神来。

“没什么。”

“我反正想回来就回来,没人能拦着我,倒是你一句话也不提前说就自己先回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家里出了什么急事。”芙清喝了一口饮料,柏叶挽留的话还停在耳边,她皱着眉将那口饮料咽下去,“太甜了。”

“没有,”夏秋假装心不在焉地说,“就是想起来自己出国之前的学籍档案还没有处理,正好机票价格也合适,最主要的是,”夏秋顿了顿,好像在想一个更为有力的理由“家里老人去世了一直没有去看看,我过年的时候肯定回不来,证件到时候就过期了什么的,想来想去不如就现在回来算了。”说完夏秋也喝了一口杯子里的东西,融化的冰块将本就不怎么苦的咖啡味给冲淡了,不知道是不是夏秋每天早晨养成的习惯造成了味蕾对待苦味的敏感程度下降,她感觉自己简直像是喝了一杯混有杂质的白水,怎么,它出现在菜单上是因为没有人喜欢喝凉白开吗?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让夏秋内心升起一股烦躁的感觉。

而老人这两个字也像某种不愿被提起来的东西似的戳中了芙清的一些记忆,那昏暗的客厅和散发着一股死气的卧室,藏匿着陈年污垢的花砖和泛着白色水垢的洗澡盆,某天下午自己从澡盆里出来,一只手拿着毛巾,什么都没穿,另一只手扶着旁边的洗手台让自己不至于滑倒,地上还有几个不怎么完整的水脚印,她那个姥爷因为急着上厕所而不等自己出来就强行打开卫生间门,那停在门口的眼神从自己一脸惊恐的滑稽样一直滑到她那越出拖鞋的脚趾,咽了一口口水。芙清每次想到那个场景就感到恶心,那股留在嗓子眼里的甜腻久久不能消失,那老头是住在养老院还是医院跟她到底有什么关系呢?这世界上的很多关系她都不能理解,尤其是那些由不完全的恨和不完全的爱所连结成的关系,直叫人觉得反胃,母亲去医院陪护了,她不去,说谁愿意去谁去。

两个人各自坐在桌子的两边,朝着落地的玻璃外看着,路过的人朝则那面看不到里侧是否有人的镜子看着,有几个小姑娘停下对着那面镜子拍照,有一个中年男子贴近了想看看镜子里面是什么样,但是什么也没看见,没过一会儿有一对夫妻停在夏秋和芙清两人面前拌嘴,他们看不到里面有人,也看不到里面的人们是在怎样的观察他们,镜子里的人庆幸自己在镜子里,而镜子外的人也迟早知道镜子的另一侧有人。

“你们的旅行怎么样。”夏秋率先打破了沉默。

“挺好的。”那趟旅行要比芙清想象中的好,但是芙清看起来却没那么开心,仿佛那场旅行太好了反而不好,好像一个十分充分的理由从手里溜走了似的,至于她本来想用那理由干什么,连她自己也有点不确定了。

“他就要毕业了吧,你们之后有什么打算呢。”

“还不知道,他打算回来。”

“那你,你想回来吗?”

“他想我回来。”

“你想回来吗?”

“我母亲想让我回来,她觉得我在我爸那边呆得够久了。”

“你想回来吗。”

“我不知道。”芙清把手里的杯子放到桌子上时的声音明显加重,夏秋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口气有点咄咄逼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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