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黎先生又平静了下来，“木偶”的发条被某人强硬地拔了下来。他瘫在蓝色沙发上，微闭着双眼，有气无力地拨动着嘴唇：“然后我就堕落了。我组建了家庭。我的妻子，我的儿女，我家庭的一切都是靠我的公司养活的。我是整个世界的中心，整个家族中真正的男人。我开始严谨地对周围的人进行排序、我出入酒吧、我四处旅游、我更加疯狂地摄入咖啡因和酒精。最后，我的家人像对待老鼠一样，他们咒骂我，他们讨厌我，我常常被赶出家门。我的身体状况愈发下降；我越发失去心理安全感。这持续了很多年，我从来不知道为什么。”

“看起来，黎先生，您似乎从来没有好好面对过自己。”

死一般的寂静爆发，横亘在二人面前。

“您有什么想说的吗？说出来吧。”李勇率先打破了僵局。

“我明白……这一切看起来都是别人的错，可自始至终，这都是我自找的。我的软弱，我的激动，我浑身上下的一切……这一切都无一例外导致了我人生的雪崩……”

“现在您回想起来您的曾经会有什么感觉呢？”李勇问黎先生。

“我的过去和我的未来都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去想这件事。我的曾经是一场骚乱的噩梦：我想成为这个世界的中心，成为我自己的主角，但我选的方式可能不太正确，我从来没有想过改变，我根本不知道我如何改变。在这些时刻，所有的事情不仅仅只包括我，也包括哪些试图接近我的人和我周围的人。他们承受的比其他远离我的人更多。嗯……这带来了很多的……羞耻。是的。”

内心的厌恶带来的烦闷并没有缓解，但李勇还是坐直了自己的身体，像是一个观看完木偶戏的小孩般，在戏剧结束的时候站起来无脑地鼓掌。即使他不知道这个木偶是谁，这部戏的内核是什么，他只需要站起来鼓掌就行了，艺人会很高兴，给予你无足轻重的道谢。这种“道谢”会让你感到自己是一个很棒的专业观察者，从而上升为一种虚假的自我认同。

“谢谢您的坦诚。黎先生。”李勇说。

……

不知过了多久，红色的夕阳落在了远处红色的云层上，云层被夕阳所点燃，显得热情且激烈。

赛格市不久前迎来了秋季，总是阴雨绵绵，不久前总是在下雨，这几天稍微停了一阵。路边的积水倒映着周围的玻璃大厦，贪婪地吸收的周围的热量，让这无雨的几天变得更加清冷和潮湿。

李勇住在玻璃大厦中的其中一间，向阳处，正对着市中心的步行广场。客厅摆放着两个隔开的羊毛沙发，一个鲜红，一个天蓝。这两个沙发斜靠巨大的玻璃窗，洋溢的金黄色阳光会洒进窗户，照在李勇家里被浅绿色乳胶漆铺满的墙面上，形成一种奇特但温暖的感觉。

李勇坐在鲜红色的沙发上发呆，阳光洒在他的右脸上，神情有些恍惚。

他有些忘了和那个什么黎先生聊了多长时间的话了，自己说了多少专业术语和意见了。他只记得那烦人的老头是在下午一点一刻到的，那时的阳光还很刺眼，透过窗户灼烧着二人的眼睛，他当时还拉上了窗帘。

在某个时刻，他闪过一阵悲凉，一种内心得不到满足的空虚感。他不知道自己昨天做了什么，也没想好明天要做什么，他感觉自己的人生在被白白浪费，浪费在他也不知道的一些事情上了。他渴望实现自己的人生追求，让自己实现真正的幸福，可他现在甚至不清楚自己的人生追求是什么。

于是他开始分析自己，但没有什么可分析的，他是完美的。于是这种空虚演化为一种隐形的烦躁。

“我需要一些真正可以证明自己的东西。”他喃喃自语，随后又无力的摊在沙发上，身体完全陷入了柔软的垫子。

在和黎先生沟通之前，他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壮丽的夕阳开始下沉，逐渐被由钢铁城市群构成的天际线吞没。豪华的全景窗外，高耸的玻璃大厦包围着广袤的步行广场，周围的一圈路灯已经被点亮，广场上大大小小的水坑反射着路灯的黄光，刺激着李勇的眼睛。云向四周散去，露出了深蓝色的天空，不远处出现了几颗闪光，是星星还是飞机的提示灯？李勇也分不清。

他木然的走向了门口，推开了大门，总觉得自己要做点什么。

楼道里被淡蓝色的壁纸包围，墙上均匀的分布着典雅的感应式壁灯，随着李勇开门而点亮；古典的地毯铺遍了所有地方，是漂亮的红色波点图案的。楼道里的窗户没有关，寒冷的夜间秋风放肆的向楼道里倒灌，撕扯着这些漂亮的装潢。

刺骨的低温一下子包围了李勇的全身，一阵恶寒上涌，他突然感觉自己十分的渺小，被大风无情的吞噬，被迫向漆黑的秋夜臣服。

“没有后手的混蛋。”他打了一个寒颤，咒骂着关上了楼道里的窗户，锁好了自己的大门。

机器人管家正在调试他的洗澡水温，它已经铺好了李勇的新床单，购买好了所有的生活用品：一些洗澡用具、一些备用药品、几颗新鲜的蔬菜（李勇最近在轻断食）和一些供给有钱人打发时间的家庭杂志，这些东西都被整齐的放在它们该在的地方，和谐且规整。李勇的心情好了不少。

“嗨，机器小姐，过来。”他招呼机器人管家。

机器人管家慢悠悠地从浴室里走了出来。那是一个高度仿真的女型机器人，除了关节处露出的机械骨骼，它和真人没什么两样。

“安排下那个黎先生之后的行程，然后把今天我们的对话内容拷贝下来，不要删除。”李勇下达了命令。

可是在检索黎先生的信息时，管家出现了卡顿，这个家伙第一次出现了这种问题，他买的可是号称“快速响应”的高端货。他打开了管家的访客记录系统，上面赫然一片空白。

“该死的系统。”

他想将这个铁东西退回去，再臭骂哪个店家的经理一顿，最后再将那个企业上告上法庭，把他们告的倾家荡产！但是，当然，他不会这么做的。作为一个所谓“心灵净化”事业中的红人，他才不屑于将自己的精力耗费在那些生意人身上。谁知道呢，或许那些人会，不！是一定会耍无赖。市面上一个好机器人的价格太贵，而单独再配置一个机器人的过程又太繁琐。

于是李勇决定保持现状，他最讨厌的就是麻烦。

“再高端的东西也不过是被精美包装的垃圾，是消费主义的骗局。”这是李勇的人生信条之一。

“见鬼的垃圾东西，取消检索，去接着干你该干的事情吧。滚！”李勇有些发怒，他对着那块铁大叫。于是机器人管家又慢悠悠地晃回了浴室。这种懒散的态度再次激起了他内心的愤怒，像沿着爬山虎向上蔓延的野火，一下子窜到了他的脑子里，烧光了所有秩序。但是他很快又将怒火强压了下来。

他发出了一些笑声。

一个顶级的心理教授，竟然会被一个机器人惹怒？他觉得自己很可笑，转头再看那个笨拙的机器人管家似乎也变得憨态可掬了。

“哈哈，难不成我能揍它一顿？”

他打了一个喷嚏，裹紧了自己身上的衣服，鼻子很痒，鼻涕不争气地流了出来。他今天一直有些不舒服。没有关系，在这个科技发达的时代，任何疾病只需要吃一片特效药就行了。

“一夜之间，一切都会变好的。”这是某个医疗企业的广告，他们在城市的每个角落都挂上了这该死的标语，广告牌的边框挂满了LED灯，在赛格市的夜晚不停变幻着色彩。

李勇更好了浅蓝色的睡衣，懒散地打开了冰箱，拿出了一片红色特效药，就着机器人小姐泡好的温水咽了下去。

一夜之间，一切都会变好的。他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