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道白来到丰泰庙,向神君上香敬礼,顺便会一会这一次与自己搭伙登台的同伴。按着行程,今日这些人就该一起把戏先排起来,大家虽然都是修道的人,记忆和形体都远胜常人,做戏不算难事,但没有配合,上了台也不好看。
大祭连演一十八天的戏,说是以舞乐祭祀神君,示与民同乐,可世人鄙夷戏子下九流的观念摆在这里,真正会上台的,不是突破不了炼气的入道小修,便是如道白这样年纪的年轻人,真正有身份有能为的高修是不会登台的。因此,道白来到地方,见到的大多是上了年岁的入道修士,或是几个出身小家族的年轻人。
几个年轻人还觉得新鲜,活泼地互相问候姓名,叽叽喳喳,好不热闹。而上了年岁的入道修士们则世故圆滑得很,逢迎着那些出身大家族的修士,尤其对陈道白和沈道云这两个炼气修士格外殷勤,哪怕五六十岁的老头,面对着陈道白和沈道云两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一个一个前辈喊着吗,刻意的逢迎讨好着。
这一次的大祭,沈家和麾下三个附庸的筑基家族都来了人,潘朱二家来的年轻人显然没什么世事磨砺的经验,被吹捧得很是受用,但沈道云却不同,那些五六十岁入道修士的阿谀奉承,反而让这人皱起了眉头,脸上的不耐之色很是明显。几个老头世故圆滑,看出来沈道云不喜,便识趣地不往他身边湊了。
沈道云不怒自威地赶走了这些世故圆滑的家伙,转头看向陈道白。
“可是归来峰的陈道友当面?”
陈道白那只瞎眼太好辨识,两人虽没见过面,可几乎所有人都能立时认出他的身份来。
“正是,阁下是沈道友吧?”
沈道云能认出陈道白不奇怪,毕竟有那么显眼的外貌特征,可自己居然被陈道白一眼看出身份,这就叫他有些惊奇了。
“道友是如何认得我的?”
丰泰神君的真容影像前,香烟袅袅,钟磬悠扬,两个年轻修士相对而立,咫尺之间,一步之遥,又好似隔山跨海,云泥相别。
陈道白拱手作揖,礼数还是那么的周到客气。
“道友修为高深,气度不凡,在下便冒昧猜测应当是沈家修士。”
这般客套话叫沈道云听了,不仅不喜,反而蹙起了眉头,又像对待刚才那些入道小修一样,摆起脸色来了。
“难道在道友眼中,沈家的人就应当修为高深、气度不凡,小族修士和散修就该修为低浅、形容猥琐吗?”
这人说话语气如此冲,倒叫陈道白一怔,昨日那沈求欢巧辞善令、花言妙语,而今日见的这个沈却一言不合便要摆脸色,沈家到底是传了十多代的大家族,同是一方水养的一家人,差别也是如此巨大。
“道友的话说的不错,世家大族也好、乡野散修也好,出身乃是天定,品性却是自矜。但恕我直言,若道友不是沈家人,以这等修为就不该在这里了。”
沈道云皱起眉头,不解地发问:“这却是为何?”
陈道白笑笑,挥一挥衣袖,侧身面对着那些正天南海北扯着闲话的修士们道:“道友的修为和气度,在这庙中无人出其右,怎能屈居二路配角?必然是来演头路的角儿的,否则主角的风头在台上都要叫阁下给压过去了。再者,在下是陈家人,演的是陈知水,如果演敝曾祖讳君谋的不是沈家人,我陈家是万万不服的!”
这番解释让沈道云微微错愕,陈君谋不是陈家人演,那就只能是作为主家的沈家人来演了,陈家人让贤于主家的有为修士,这勉强还说得过去,要是找个修为还不如陈道白的修士来演,那可就是对陈家的侮辱了。道白的推测有理有据,解开了沈道云心中的郁结。
“道友好眼光,心思聪慧敏捷,言辞巧妙,让人佩服。”沈道云拱手作揖,语气客气了不少,“在下落梅峰沈道云,你我同是道字辈,以兄弟相称即可。”
这句话沈求欢也说过,但这回陈道白没有推辞,毕竟他和沈道云辈分相同,这么称呼本是正常,不像沈求欢那般是刻意讨好,殷勤得让人生疑。
两人遂以“世兄世弟”称呼,彼此见过礼后,沈道云开口道:“愚兄听说过世弟的事情,得了麒麟爷的回顾,此等奇遇在下菰郡是百年头一遭。实不相瞒,愚兄在入道境时便修了一道瞳术,善于望气,同等修为之下,便是不显露法力也能窥出一二的气息来,可愚兄此刻却全然看不出世弟身上的玄机,如若世弟不介意,可否告知炼的究竟是哪一道气?”
似乎沈家的人对陈道白炼的是哪道气都很好奇,和面对沈求欢那时一样,陈道白不露声色地答道:“不瞒世兄,蒙麒麟爷的恩德,小弟得了一道中品的离位阳气【拜煌】。”
“原来是【拜煌】,世弟好福气……”
沈道云话说到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表情霎时一僵。
昨晚那欢场楼台中的几道气,一道【晕知】,一道【夜哭】,一道【拜煌】,这拜煌修炼的人极少,我沈家目下都没有修,十之八九那道【拜煌】就是这个陈道白了。【晕知】也是中品的阴气,同样稀少,郡中修的人寥寥无几,那个沈求欢似乎修的就有一道是【晕知】……
想到这里,沈道云心中不禁猜想昨晚那欢场中饮酒作乐、舞乐狎妓的是不是陈道白和沈求欢。
“世弟何时到的下菰城?”
“昨日到的。”
“不知住在何处?”
“城北的精舍馆驿。”
听到陈道白住在城北精舍馆驿,沈道云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他都住在普通客栈,那种奢侈去处,也只有沈去傲那一脉的人会去。
“是沈求欢领你去的吧?”
前头沈道云神色变化时,心思细腻的陈道白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了,昨日沈求欢离开后,他特意向四伯打听了沈氏的事情,大概知道了沈才思和沈去傲两派的事情。此刻见沈道云神情变化,又听他对叔伯辈的沈求欢直呼其名,顿时猜到这人应该是沈才思一脉,且与沈去傲一脉不对付。
没想到千防万防,陈道白还是不免卷入二沈的暗斗中,这会儿他有些明白昨日陈求法说来人是沈求欢时为何脸色那么差了,即便陈家再如何保持态度中立,可只要他是跟沈求欢一路来的,落在别人眼中就是陈家亲近沈去傲的嫌疑。
前头几个问题陈道白都无法隐瞒,毕竟沈道云只要打听打听,都能知道真相,陈道白要是隐瞒,反而更像是心虚。不想得罪沈道云,这最后一个问题他可得好好答了。
“是,世叔招待了精舍馆驿,又要摆宴,我叔侄再三推却。自曾祖以来,陈家累代受了沈家这么多恩惠,我怎能如此不识好歹呢?唯有恪尽职守、用心使命报答,大祭将近,我理当顶礼焚香,沐浴斋戒。是故昨夜里一直在打坐修行,大祭事了之前,小弟不敢分心旁骛。”
陈道白答得小心谨慎,特意说了一句“陈家累代受了沈家这么多恩惠”,便是在隐隐提醒沈道云,陈家是沈家附庸,不是沈去傲的附庸,不会倒向任何一边。
可他没想到的是,沈道云修为虽然高,但这世故人情却低得很,压根没听到陈道白话中两不相帮的意思,只听了“摆宴”二字,心里头是彻底笃定了昨夜在欢场中的便是沈求欢与陈道白。陈道白是一面之词,而他同沈求欢一起来的下菰城是确凿的事实,沈求欢又是安排精舍,又是招待宴席,这在沈家内作威作福的嫡系少爷,这么讨好陈家人,沈道云凭什么相信这两家没勾结?
沈才思君子风范,不免也潜移默化的影响到了后代的孝子贤孙们,沈道云便是如此,刚直不阿,嫉恶如仇,尤其不喜欢在私下里弄权牟利,私德糜烂的沈去傲一党。
“嗯,说的也是,既然道友要静心清修,我就不烦你了。下午还要排戏,先告辞了。”
沈道云语气骤然变得冷淡起来,也不再称兄道弟,改以道友相称了。
陈道白明白,自己还是中了套沈求欢的套,从他跟着沈求欢启程出发开始,自己就已经中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