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还有个伯父。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有多长时间没见到你伯父了?”
“三年。”
“你想念你伯父吗?”
“当然想。”
“那你就回去看看他嘛。”
“福爷和太太会同意吗?”
“人之常情,你跟他们好好说,他们准会同意。”
“姚大姐,我想问问,我回去看望伯父,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肖自丽对姚小妹突然提出的说法感到迷惑不解。
“等福爷和太太同意你了再说。”
“嚯嚯嚯……”屋外传来华子良驱赶鸡的声音。
肖自丽耳尖脑灵,马上意识到,胡蝶和华子良正朝屋里走回来。惟恐他们看见她待在姚小妹的房里闲聊,她忽地一下子溜了出去,在房门外拿起扫帚,又一溜烟溜到堂屋的神龛下扫起地来。她感到,她的扫地样子很自然,不会引起胡蝶的怀疑,这才松了一口气。不再考虑会被胡蝶看出什么破绽,但她脑子里却浮现起姚小妹刚刚跟她说的话。是啊,她从老家逃出来已经整整三年了,一直在华家做丫鬟。虽说有口饭吃有个立足之地,但并未得到半点工钱,也没有回过老家,她是多么想回去看看啊。如果她能回去,她能拿点什么去孝敬伯父呢?总不能两手空空回去吧。她想着,想着,两眼不禁热泪直流,滴落在地上。
“自丽,你还没有扫完地吗?”胡蝶走进堂屋,随意问道。
“快扫完了,就这一点地方了。”肖自丽用手擦了擦泪眼,抬起头来答道。
胡蝶走近肖自丽身旁,发现肖自丽两眼发红,泪迹斑斑,便追问道:“怎么了?你哭了?”
肖自丽没想到胡蝶会看出她的眼睛有泪迹,急忙找个理由说:“刚才有只虫子飞到眼睛里了,眼睛不舒服才流了泪。”
“是吗?有一只虫子一下子飞到两只眼睛里去了?难道虫子有分身术?”胡蝶知道肖自丽在说谎,她要追问出真实原因。
“太太,下人实在是有苦衷,但又不想给太太添麻烦,刚才才是那么大胆说的,请太太恕罪。”肖自丽吓得连连道歉。
“不想给我添麻烦?看来,你的心还挺好。好了,我饶了你。以后再不可这样了。跟我说说,你有什么苦衷?”
“是这样的,太太,那我就照直说了。不知太太同意不同意?”
“你说说嘛。”
“我来这里三年了,从没回过老家。虽说我的爹早已不在人世,娘也不知去向,但我还有个伯父在,我很想念他。我很想向太太请几天假,回老家去看看他。”
“就这么点事让你泪流满面?”
“是啊,太太,下人没出息。”
“好吧,我准你了。给你五天时间,快去快回啊。”
“多谢太太,多谢太太。”肖自丽擦干泪水,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没想到姚小妹对她说的话还真的灵了。
胡蝶和肖自丽刚才在堂屋里说话,姚小妹在她卧房里听得清清楚楚。她嘴角一动,暗自一笑。她想,她的如意算盘有希望实现了。这如意算盘是写一封信,让肖自丽悄悄带出大院,然后,送到她的如意君刘树人那里。眼下是有希望了,可她一下子又不知道该怎么写这封信。尽管如此,她还是心情愉快地走到那张大方桌旁,坐在那把浮雕座椅上,想了想,从桌上拿起笔,在纸上欣然写道:
树人郎君:
我没有死,我的心永远属于你,我现在身陷异域他乡。请你想方设法,赶快前来搭救我。
姚小妹
姚小妹有许多话要对刘树人说,但是,她想到,信里不可能把她所想说的所有的话都写进去。现在的关键是,只要刘树人知道她姚小妹还活着,他就会前来搭救她。等到被救出了这个火海,今后有的是时间说话。所以,她把信写了又改,改了又写,极力让信写得短小精悍。信写完后,她反复推敲着琢磨着。突然,她那只拿信的手颤抖不止,她神情惊恐万分。她感到,要是这封信落到华家人的手里,那她就只有死路一条。她迅速使出吃奶的力气抑制住自己惊恐的神情,将刚才写的这封信塞进嘴里,快速地嚼起来。嚼烂成纸浆了,才吐进纸篓里,这才缓过气来。她转念一想,这种冒失行动的危险虽然消除了,但是她的如意算盘却成了泡影。好不容易有了机会让肖自丽送信,可这信都没有,怎么让肖自丽送啊?难道就不利用这个机会了吗?不,不,机会难得。一定得让肖自丽把她的信送出去。可是,这个信又怎么写呢?就如同刚才那样明着写吗?那是万万不行的。暗着写吗?如若刘树人看了信,他会看得明白吗?他会不明不白地前来搭救她吗?这不可能。但是,只有暗着写才能行得通啊。自古华山一条路,只能是暗着写了。但如何写呢?先不说信的内容,就说收信人和写信人的姓名吧,如若都不写,那么,他收到信后,他能猜出这封信是她自己写的吗?不,不会。他很可能猜不到,因为他早就知道她不在人世了。这样不行,不写姓名就是不行。哎,就先把姓名放在一边,等会儿再说吧。现在就写内容,暗着写内容。写什么好呢?她还是没有想好,再也不敢拿笔写字。她搜肠刮肚地再想:他心爱的人没有死,现在她身陷异域他乡,快来搭救她吧。这样的信如若他看到,他会来搭救她吗?肯定不会。这样的信如若华家人看到,他们却会看得明白,他们因此绝不会饶恕她。思来想去,实在想不出怎么写了,她有些失望了,背往后一靠,瘫坐在座椅上,心里忐忑不安。刚才的喜悦,紧张和无望把她折磨得疲惫不堪。她是似睡非睡,一种梦幻窜进她的脑海:
刘树人和她又在那个河洑山下的江滩上跳着跑着笑着。刘树人从江滩上捡起一块石片,斜着身子,用力将手中的石片向江面摔过去。那石片在江面上击起一个又一个圆圈。他数着那些圆圈,总共十五个。他借题发挥,赋诗一首:
“十五月儿圆,两情缠绵绵;
如仙哥妹喜,相爱在人间。”
“好诗,好诗。有学问,出口成章。”姚小妹赞不绝口。
“那你也赋首诗听听。”他将了她一军。
“我比不得你,我不会赋诗,但我会背诗。”她说着,弯下腰去,捡起一块石片,也学着他刚才的样子,用力将手中的石片向江面摔过去。那石片也在江面上击起一个又一个的圆圈,他帮她数着,总共十个圆圈。
“好,十个圆圈。我摔了十个圆圈。十全十美,十全十美。”她连连拍手叫好,“来,我刚才说过的,我会背诗。你听着:
十年究竟短,一世瞬时间;
哥妹何时配,诚心问老天。”
“好诗,好诗。你这是背的哪个诗人的诗?我怎么没读过这首诗?”他惊奇地问道。
“所有的诗你都读过吗?我敢说,唯独这首诗你没读过。它是那个叫什么白的诗人赋的最著名的一首诗。”她笑着回答道。
“那个叫什么白的?是不是唐朝的李白?”
“不叫李白,叫姚白。”
“叫姚白?我怎么没听说过?”他一本正经地问道。
“姚白不是唐朝的。”
“是哪个朝代的?”他越听越糊涂,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是当今中华民国朝的。”
“看你这个兴头鬼,你还哄我呀,看我不揍扁了你。”他恍然大悟之后,举起手欲向她打过去,她拔腿就跑。
“来呀,打呀。”她在前面边跑边喊,一瞬间,他们跑到河洑山山庙下方。她停步不前,等着看他怎么打她。
“不打了,不打了。爱都爱不过来,哪会舍得打呢。”他把手放下后说道。
“就你嘴巴甜。”她白了他一眼,娇滴滴地轻声说道。
姚小妹在梦幻中,嘴角微动着,快动着,猛动着。她惊醒了,站起身来自言自语:对,就写它。只有他才知道她知道他说过这样的话。如若他看到这样的话,他一定会感到惊奇,一定会追根溯源追到她这里来搭救她。她终于想好了,便坐正了身子,拿起笔写了起来,最后把信折好藏进了她的衣袋,庆幸自己找到了一种好办法。退一步讲,即使华家人擒得这封信,他们也会猜不透,弄不明。
次日早饭后,华家人去印染坊做工去了,华家大院里人员稀少。肖自丽提着个小包来到姚小妹卧房道别。说是道别,其实她心里记着姚小妹给她说过的事,进到卧房里,看到四周无外人,急匆匆地说道:“姚大姐,我要回去了。你有事跟我说吗?”
姚小妹喜不胜喜,将右手伸进她的衣袋里,又将手从衣袋里抽出来,将两块大洋塞到肖自立手里:“拿着,路上用。”
“不,姚大姐,我不要。”肖自丽推辞着说。
“不要?路上没有钱,你会饿肚子的。”
“不会,我会到别人家去讨点吃的。”
“要是讨不到呢?你走那么远的路,你会饿肚子的。我不希望你饿死,我也舍不得你饿死。我还要等你回来为我报信嘞。”
“姚大姐,报什么信呢?”肖自丽显得有些茫然。
“对,我正要跟你说信的事。”姚小妹蹑手蹑脚走到房门口,探出头去,看看门外,确定门外无人偷听后,轻手轻脚退回到肖自丽身边,悄悄地说:“昨儿我跟你说过,等太太同意你回家后再说。现在,你真地有机会回家了,我请你悄悄帮我送一封信。”
“送给谁?”
“我最心爱的人。”
“刘树人?”
“对,就是他。”姚小妹点点头。
“他住在哪里?”
“辖神岗,桃源县盘塘乡的辖神岗。”
“那有蛮远哪”肖自丽感到有些为难。
“你就帮大姐一个忙吧。”姚小妹央求着说。
“万一这封信落到华家人手里,他们会杀了我们。”肖自丽嘴唇发抖,惊恐不已。
“不会的。这信里没有什么特别。即使落到华家人手里,他们也看不出什么来。”
“我不识字,如若他们看到我拿着一封信,他们一定会追查到底。”
“即使他们追查起来,你就说,是我教你识字用的。”姚小妹说来说去,肖自丽总算消除了顾虑,轻松自如了。姚小妹这才从衣袋里拿出那封信,交给肖自丽,“把信藏好,别弄丢了。”
“好,姚大姐,那我走了。”
“快去快回,路上细心点。我就不送了,免得华家人看见后怀疑我们。”
“好,姚大姐。”肖自丽把信藏在她的小包里,大大咧咧走出了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