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续)
胡蝶漫步在西头花园的小路上,华子良在她身后亦步亦趋。阳光普照,路旁的小草绿绿茵茵,散发出诱人的清香。花坛里,鲜花竞相开放,色彩缤纷,绚丽多彩,一派生气盎然。胡蝶在小路上时而止步不前,时而疾步匆匆,话语不多,表情淡然,对明媚的阳光和灿烂的花朵似乎雅兴不足。
“太太,太太。”他在她身后纳闷了许久,憋不住了便壮着胆子叫道。
“哦,有事吗?”胡蝶冷漠地答道。
“不,我没有事。要说我有事,那就是陪太太赏花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太太像是有事。”
“我有什么事啊?”
“心里有事。”华子良洋洋自得。
“心里有事?何以见得?”
“你要是心里没有事,你就不会这么郁郁寡欢了。”
“没有什么事。我们还是赏花吧。你看,那前面的牡丹花开得多艳丽啊。”她手指着前面。那牡丹花颜色各异,花朵硕大,花瓣肥厚,花蕊众多。一阵微风吹来,清香徐徐扑鼻,使人心旷神怡。
“是啊,的确开得很艳丽,真地好看。”他既是直说又是赞扬。她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神情依旧。他笑了笑:“太太,我记得一首诗,是描写红牡丹的,你要不要听?”
“是描写红牡丹的?”
“是的,太太。这首诗是唐朝大诗人王维写的。”
“说来听听。”
“好,太太。王维是这样写的:
绿艳闲且静,红衣浅复深;
花心愁欲断,春色启知心。”
“诗是好诗,就我所知,写牡丹的诗有很多。管家,我问你,你这时候为什么会说到这首诗呢?”这首诗使她那敏感的心像是触到了什么硬东西,心里为之一振。她不愿跟下人客气什么,便单刀直入地质问。
他被她这么一问,一时答不上话来,支支吾吾:“没,没什么,只是说花而已。”
“只是说花而已?就这么简单?你跟我这么多年了,我还不知道你吗?你看我一路上不怎么说话,是吧?你是变着法子在说我。”她说的这些话,要是别人听了,还以为她生气了,其实,她的神情跟她刚才的毫无异样。
“下人不敢,下人不敢。”他怕惹她生气,连连道歉,“不过,太太,你心里就那么平静吗?”
“我说吧,你还跟我耍嘴皮子。这不是又扯到我身上来了。我不会跟你生气。说到我的心,我没有什么不平静,更没有什么愁欲断。”
“既然太太心胸这么开阔,那就好,那就好。”
她蓦然想到,有必要弄个清楚,便连连问道:“你刚才问我心里平静吗?你这是指什么?是指我那幺儿媳妇吗?”
“太太英明。”
“她一天到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吃香的喝辣的。这么多天了,连一幅画都没有画出来,饭桶一个。亏得她家是我家的亲戚,要是换了是别人,我早就把她一棍赶走了。”
“就是嘛,她画没画出来,印染坊的生意就危在旦夕啊。你对这事一定发着愁吧。”
“我说是说,我才不发愁嘞。这事有福爷管着,他能看得过去,我还能看不过去?”
“是的,太太无忧无愁。但是……”他还想把话说下去,但又忽然欲言却止。
“但是什么?”她刚开始时说话不多,这时好像打开了话匣子似的,只要发现有话头,她就抓住话头不放。
“但是,但是你那幺儿媳妇却在发愁,她愁的是怎样才能画出画来。”
“她为这事发愁吗?愁她的鬼嘞!你看,她把那几本书翻过去翻过来,书都快翻烂了,她哪里会为这事发愁!要说她发愁,倒是有件事让她发愁。”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马上停住嘴。
“有件事让她发愁?那是什么事?”他接话接得飞快,让胡蝶是迅雷不及掩耳。
“愁的是,如何逃出这个大院。”
“为什么要逃呢?正如太太刚才说的,她一天到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吃香的喝辣的,难道这日子还不好过吗?有多少女子想来都来不了,她为什么要逃走呢?真是有点不知好歹。”看来,他对姚小妹的这桩婚事至今都是一头雾水。
“别问为什么了,你以后会知道的,不过,我要告诉你,你们以后要把她看紧点。要是她逃跑了,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她提出特别警示。
“是,太太。我保证,在这个院子里,连一只苍蝇也展翅难逃。”他献殷勤说,“你说的也是,听王老五说,姚淑贞前一些时候还想冲到院外去看油菜花,她那是想逃走啊。幸得王老五看得紧,要不然就出大事儿了。”
“就是嘛。”她哼着鼻子说道。
“不过,太太,在下有句话要说。”他想说点别的话题,“你刚才说,她的事由福爷管着。可我怀疑,福爷这样逼着公鸡下蛋能行吗?”
“行不行,由福爷做主,你就别说了。”
“我不说不要紧,到时候恐怕会有人说嘞。”
“我看哪个敢说。”
“那也是。”
“好了,别说这些了。我们去看看那边的海棠花。你对海棠花还记得什么诗吗?”她避开了他的话题。
“我哪里记得那么多诗,还是听太太说诗吧。”
“那你听好了。”二人漫步朝前面的海棠花走去。她说:“《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咏白海棠:
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
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
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
“好,好,太太的记性真好。”他赞不绝口。
“祝英台来到梁山伯的坟前,坟堆突然裂开一条缝,祝英台跳了进去,那坟堆又合了缝,完好如初。”姚小妹还在给肖自丽说《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
“哎呀,那祝英台会闷死啊。”肖自丽听得如醉如痴,一直没有打断姚小妹的话,只是这时才不由得轻轻地惊叫了一声。
“是啊,祝英台也死了,但是,她与她心爱的人死在了一起,死得多么幸福啊。”
“故事说完了吗?”姚小妹沉浸在一种复杂的心情中,好久没有说话,肖自丽才这么问了一句。
“没,没有。他们俩变成了蝴蝶,从坟堆里飞出来了。”
“啊,好神啊!”肖自丽无比感叹地说。
“他们飞到了天空,自由自在,翩翩起舞,比翼双飞,相互爱恋。”姚小妹一时高兴,满嘴成语脱口而出。
“姚大姐,这就是你前面说的爱情?”
“不错,这就是爱情。他们爱到生不能在一起,死了也要葬在一起,变成了蝴蝶也要飞在一起。”姚小妹对爱情的解释似乎更深了一层。
“这是一个好听的故事,是一个喜事。”肖自丽余兴不减。
“不,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这是一个悲事,这叫悲剧。可悲的是他们只有变成了蝴蝶才能自由爱恋比翼双飞。要是他们能逃走,逃到远远的地方,他们就不必去死,就能相互爱恋,生儿育女,白头偕老,或者……或者……如若他们能获得一种正义力量的支持,他们也会有个好结果。可是,社会是那么样的社会,要能逃走,要能得到正义力量的支持,谈何容易!我可以说,不光故事发生的那个社会是那么地糟糕,就连我们这个社会也同样地糟糕。”
“姚大姐,社会是什么东西?我有点听不明白。”
“社会啊,就是生活在一起的一大群人。”姚小妹根据她自己的理解解释。
“一大群人?现在的一大群人?”
“是啊,现在的一大群人糟糕透了。我现在落到这个地步,成为死了的活人。说我死了,却不能变成蝴蝶;说我活着,却不是我自己姚小妹,而是姚淑贞。我好惨哪!”姚小妹悲愤地说着,欲哭却不能成声。
“姚大姐,你……”肖自丽见状,不由自主地唤了一声。
“到哪个社会,人们才会不嫌贫爱富?才会以情定终身哪?”姚小妹从悲愤中走出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这样说着,“不,我不能等待那个社会的到来。我要从我这里开始,让情来定终身。”
“姚大姐,你不是嫁来这里了吗?你要在这里定终身吗?”
“不,这不是我心甘情愿的。这不是我的情,这不能叫定终身。”
“那……姚大姐,你准备怎样定终身呢?”
姚小妹对这个问题还没有想好。许多天来,她只是一味地想着自己如何逃出这个大院。如若能逃出这个大院,她就能远走高飞,实现自己的愿望:她就能做到以情定下终身。她曾为此做过尝试,可惜,在这个戒备森严的大院里她没有获得成功。她还会去央求守门人放她一条生路吗?华成福和胡蝶对下人早就再三吩咐过,那守门人绝对不会放她走。她是走也走不成飞也飞不了,因为她并没有变成蝴蝶。难道就这样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吗?姚小妹的脑子里急速地想着肖自丽提出的问题。忽地,她把眼光落在肖自丽的身上,心想,她自己是一时逃走不了,何不找肖自丽为她做点事呢?她松开紧锁的眉头,喃喃说道:“好,就这样。”
“就怎么样?”
“肖妹,你在老家还有亲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