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辖神岗人的习俗,后人要为亡人放飞与亡人岁数相同的孔明灯。横屋里,几个花儿匠正在赶做六十二盏孔明灯。
花儿匠郭志堂,二十岁出头,个子不高不矮,身体单痩,胸前系着长围裙,右手拿篾刀,左手拿篾片,篾片在篾刀下唰唰地变成细篾条。他把细篾条递给旁边的花儿匠。他边劈开篾片边哀声叹气:“长刘先生真是个好先生哪,死得太可惜了。”
“哥哥,他教书严得很吧?”问这话的是郭志堂的亲弟弟郭志明。
郭志明的年龄比郭志堂小几岁,脸上带着幼稚之气,郭志堂没钱读多少书,郭志明就根本没读过书。他个子稍矮,身材厚实,头顶留着短发,又粗又硬;耳朵周围的头发剪得干干净净,头皮铁青;他眼睛溜圆,总是溜溜转。他胸前也系着长围裙,接过郭志堂递来的细篾片,用皮纸条捆扎孔明灯。
“那严得很嘞,不过,俗话说得好,严师出高徒。”
“是啊,你也是我的严师啊,要不,我怎么这么快就会作花儿匠了嘞。”
“我算什么呢?跟长刘先生比起来,还差十万八千里嘞。我告诉你,原来住在这屋南头的郭氏姐妹,自从跟长刘先生读过书后,都到长沙做大事去了。听说啊,她们俩都出了名嘞。像郭氏姐妹这样的学生,长刘先生还有的是嘞。只有他才称得上严师。”
“是啊。”郭志明钦佩地点点头。
“师傅,你跟长刘先生读书,怎么没有读下去呢?”另一个花儿匠刘阶平好奇地问。
刘阶平,郭志堂的徒弟,个头高大,从师两年了,花儿匠的工夫不亚于他师傅,三年学徒期未满,仍跟着师傅上工。他喜欢说笑,圆圆的脸上时常挂着甜甜的微笑,那双大眼睛总被微笑拉成一条缝,扁扁的嘴唇也被微笑拉向耳朵洞。他的青色对襟褂儿外面套着花儿匠们专用的围裙,接近二十的年岁,显得相当稳重。
“那时候家里穷啊,我跟他读书那几年,每年还要他给我贴学费嘞。”郭志堂说到这里,眼眶里涌出行行泪水。他停住篾刀,伤心地用手扯起胸前的围裙边,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对于刘喜廷的逝世感到甚是遗憾:“我开始读书时,爱贪玩,不努力,成绩差,后来,他严加管教,我的成绩才出类拔萃了嘞。要是我家里不那么穷,那我也会像郭氏姐妹一样成大事了。”
“那是啊,你的恩师过世实在是太可惜了。”刘阶平也为刘喜廷的逝世感到惋惜。
郭志堂伤心地红着眼睛:“所以说啊,你们要把孔明灯做好,帮我好好孝敬孝敬我的恩师。”
“那是啊,那是啊。”花儿匠们异口同声答应,快速认真地做着。
傍晚,夜幕降临。道士们设坛,敲锣打鼓吹唢呐,唱哀歌“三仙谱”。孝子贤孙跟着道士们围着三张大方桌快速地转圈。土铳声和鞭炮声阵阵巨响。家里那只黑猫缩成一团,躲在棺材底下默不做声,惊恐而悲哀。那条大黄狗不再汪汪叫,悲悲切切地。往常满树的鸟儿也伤心地藏身得毫无踪影。
孔明灯在屋北面的山嘴上集合,花儿匠们点燃灯中的蜡烛。微风把一盏盏的孔明灯升上夜空。六十二盏孔明灯飘然而去,就像一条明亮的长龙,更像一条闪亮的银河。众人共同祝愿:刘喜廷跨上这条神龙,飞越宽阔的银河,前往那个极乐世界。
刘喜廷的亲朋好友,同事和学生守候在棺材周围,悲痛万分。连续三日,众人眼睛红肿,声音嘶哑,精疲力竭。
“今天出葬吧。”刘树人对龚慧成说道。
十六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拿来两根长木杆,八根短木杆和粗绳,将它们固定在棺材上,手持短木杆,整齐地站在棺材两旁,等候出葬的号令。
那主道士一手拿招魂幡,一手举掌在胸前,口中念念有词。念完,他叫刘树人爬到棺材上坐下,放下举在胸前的手掌,从地上捡起插蜡烛和线香的土钵,猛地朝地上摔去,土钵落地粉碎,大吉大利。他大喊一声:“吼。”
“吼。”汉子们将棺材嚯地抬起,拥出堂屋。一路上,吼声连绵不绝,棺材被抬往刘喜廷生前叮嘱过的玉皇山。
八个道士敲锣打鼓吹唢呐,在前面开道。十六个汉子抬棺紧随其后。吊丧的人群披麻戴孝,高举着白带旗,带着悲伤的脸庞,迈着沉重的脚步,撒着纸钱。队伍的后面,八个土铳手朝天放铳。众人一路缓缓前行。
汉子们抬着棺材来到玉皇山山脚下的增福垱的垱堤上,止步不前,将棺材放在地上,高声大叫起来:
“给喜钱,给喜钱,
白喜钱,白喜钱。”
队伍中间的叫喊声一起,前面的道士们停下敲锣打鼓。土铳手们停止放铳,送葬队伍停下脚步。要白喜钱是辖神岗人的又一风俗。抬棺材的人在路上遇到沟坎时就停下休息要白喜钱,意思是告诉人们要行善积德,修桥补路。这样,死人路过安稳,活人走过安全。这钱一般由女婿来掏。
龚慧成站在队伍里不动声色,装作没听见。他想让汉子们多叫唤点时间,多休息一会儿。
汉子们没看到有人给钱,便又狂呼大叫:
“给钱给钱,积德行善,
修桥补路,人人平安。”
坐在棺材上的刘树人看到龚慧成无动于衷,以为他没听见,便急忙喊道:“姑丫,姑丫,你快点,快给钱。”
“来了。”龚慧成风风火火走过去,掏出钱分送给汉子们。
得了钱的汉子们双手捡起抬杠,不再言语,整装待发。
“等等。”忽然,队伍里有人高声喊道。众人转头看去,那喊话人原来是大田学堂的先生,姓徐名福来。他疾步走到棺材边对刘树人说:“树人哪,我建议,我们师生每人伸出一只手搭在前面人的肩上,让大家连成一条长龙,为长刘先生抬灵柩,表表我们对他的敬意,你看如何?”
“好。”刘树人答道,他认识徐福来。
徐福来,年方四十,个头适度,五官端正,高额圆脸,慈眉善眼,眼睛虽不大,但笑起来眯成一条线,眼角流露出无限的亲切,舒适和动人,鼻梁坚挺,嘴唇扁平,人见人喜欢,不免回头再将他看上几眼。他身材魁梧,性格开朗,行动灵活,反映敏捷,见解独特。他身穿长袍,在送葬的队伍里,他的长袍外面套着一件孝袍。他家住徐家塆,与刘树人的家只相距四里路。他是刘喜廷身前的好同事,两人在一起教书多年,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在学生中很有影响力。
“先生们,同学们,你们把一只手搭在前面人的肩上,让我们一起为长刘先生抬灵柩,表表我们对他的敬意。”徐福来高声喊道。他的话音刚落,送葬的人,无论是师生还是亲朋好友,都将一只手搭在前面人的肩上,一条长长的抬灵柩长龙在田野上格外显眼。
《满庭芳﹒尊师德》
自古于今,人们崇敬,奋勉学子之师。
为人师表,蜡泪春蚕丝,
授业传道解惑,教学子,费尽心思。
完全是,孜孜不倦人类魂大师。
学习,师必教。终生牢记,一天为师,
似爹娘友亲,无怨珍惜。
桃李园丁可敬,一生里,施教无私。
以师傲,秋收硕果,师为我着迷。
刘树人马上发号施令:“吼。”
“吼。”抬灵柩长龙齐声吼道。众人举旗搭肩抬灵柩缓缓前行。
锣声鼓声又起,唢呐声土铳声齐鸣。两华里路上人头攒动,拥向玉皇山。队伍的前头到了玉皇山山腰,后头还在刘树人家里的禾场里排队等候。
抬灵柩的汉子们又止步不前,将棺材放在山腰大呼小叫:
“给钱给钱,多多益善,
后人走运,洪福齐天。”
这次,龚慧成再也不能装聋作哑,他再次掏出钱分送给汉子们。
刘树人又立即发令:“吼。”
“吼。”汉子们又忽地抬灵柩上肩,走上玉皇山山头。
刘树人纵身跳下棺材,拿起锄头,在选定的地点向前连挖三锄,然后将锄头扔到前面地上。挖坟坑人开始挖坑。
不大工夫,棺材入土,坟堆高立。这时,忽听得一人大声喊道:“同学们,长刘先生是我们最尊敬的先生,现在长眠在此,为了进一步表达我们对他的敬意,让我们每人拿出一张纸,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把纸盖在先生的坟上,为先生遮风挡雨。同学们,好不好?”这喊话的人姓刘名儒宏。
刘儒宏,刘喜廷的堂侄,刘喜廷最喜欢的学生。身材魁梧高大,肩粗,臂圆,熊腰虎背;留着平头,头发黑亮黑亮;四方脸上一对大眼睛,炯炯有神;浓黑的眉毛,眉宇间透出英气;两瓣嘴唇微微张开,流露出一种随和的神情;挺直的鼻子旁两道沟纹,更显出一脸坚毅刚强的气概。他身着一件宽松的灰色长衫,十七岁的年龄,英俊的后生,更是桃源师范优秀的学生。他决心成为具有鸿鹄之志的人,也要成为具有儒家美德的人。
“好。”同学们立即响应他的号召,纷纷从书包里拿出笔和纸,在纸上写上自己的名字。
刘儒宏,走到坟堆前,向坟堆磕头作揖,把他那张纸放在坟堆上,又从纸旁边捡了一块土坨压住纸。众学生看见他这样做,也纷纷如此效仿。刹那间,那黄土堆变成白纸堆,随后,众人依依不舍,悲悲切切地离去。
从幼年开始,刘树人一直跟在刘喜廷身边。刘喜廷给他做饭吃,给他洗衣裳,教他写字绘画,教他唱歌吟诗,真想把他培养成神童奇才。他对刘喜廷情深似海,他仍然站在坟堆前默哀:嗲嗲真是受人尊敬的好先生。人们常说:
虎死留皮,雁过留声;
水干留迹,人去留名。
他信誓旦旦:今儿有这么多人为嗲嗲送葬,嗲嗲的大名会永远留在大家的心里。他今后会为嗲嗲报仇,会加倍努力,不辜负嗲嗲的希望。嗲嗲安息吧。嗲嗲高高地睡在这里,孙儿他今后会时常看着嗲嗲,想着嗲嗲。